第一卷 爱君如梦无常篇
初入王府
“阿爹,回家家……五儿饿……”
“五儿乖,见了娘娘就有吃的了。”
头发枯黄如败草的小女孩,低头望着一脚的泥,甚是委屈。
她的阿爹如她一般,蓬发黄须,衣衫褴褛,满面尘垢。
这是一对再寻常不过的乡下父女。
“阿爹,为何娘娘那里,有那么多吃的?”
“娘娘是神仙,这城隍庙里啊,就属娘娘最大。”
“阿爹,城隍庙是什么?”
五岁的小孩,似乎总有问不完的问题。
那乡下阿爹停了脚步,指着方圆一片葱绿笑道,“娘娘是土地神,城隍庙就是供土地神的庙,咱们成安县所有土地啊,地里长不长东西啊,都归娘娘管。”
“娘娘好厉害呀!”
五儿拍起小手,暂时忘了饥饿,她露出的牙口十分整齐,笑起来竟是意外地好看。
乡下阿爹看着女儿快乐的样子,也跟着笑了,只他的笑容中带着苦涩。
唐乾宁三年,春三月。
天阴作雨,润物无声,正值农忙时节,一路走来,却不曾看见有人在地里劳作。
因为谁也不知道,辛苦了一年的收成,会不会在秋后,被强征去大半做军粮。
强征去大半还不是最惨的,怕就怕打起仗来,魏州城里的军队坚守不出,那么,攻城不下的敌军就会跑来县里、村里大肆劫掠。
对成安县百姓而言,魏州军和敌军的区别只在于,抢一次,还是一抢再抢。
乡下阿爹去年偷种在山坳里的一点麦子,前两日刚被抢去,对方黑衣黑甲,按老百姓的说法,这支军队叫乌鸦军,由一个叫李克用的人管着。
传说这个李克用是一只乌鸦精变的,在他尚未化作人形时,曾与一条红鳞巨蟒缠斗,由此瞎了只眼,几百年后,那红鳞巨蟒化作了朱全忠,乌鸦精则成了李克用,两人争斗不休,把天下搅得不安宁。
当然,成安县老百姓眼中的天下,大约也就魏州这么大,即便是听说过太原、长安之类的地名,也没有远近大小的概念。
忽而,一声鸦啼惊破沉云,教五儿想起了乌鸦精的传说,她当下敛了笑容,扑在阿爹身上。
“阿爹,阿爹,回去吧,五儿饿,五儿想阿兄。”
“莫怕莫怕,俺们去娘娘那儿拿点吃的再回家,这些乌鸦都怕着娘娘呢,没事,没事的。”
看了眼天色,似要转大雨,乡下阿爹干脆抱起女儿,继续赶路。
终于走到荒田尽头,眼前是座没有城墙的小县城,走过落了漆的木坊,便算是入城了。
县城里的光景,比村里实在好不到哪去,家家户户关着门,有些人家门板还是破的,还有些房子年久失修,房梁歪斜,要塌不塌的,也不知还住不住着人。
踏入满地碎砾,只剩一间大殿的城隍庙时,雨声“哗啦”大了起来。
“五儿,快给娘娘磕头,让娘娘保佑你。”
乡下阿爹领着女儿,到了蒲团前。
那蒲团一跪下去就扬起灰来,五儿忍着咳嗽,学着阿爹的样子,行着三跪九叩的大礼。
然则抬头时,父女俩皆是失望,供台上的供品早已发黑,结成硬块。
看着土地娘娘慈爱的面容,五儿瘪着小嘴有点想哭。
“阿爹,娘娘这里没吃的……”
“有,有,五儿等着,阿爹给你去寻。”
乡下阿爹再度抱起女儿,将她放在高高的供台上,这个举动颇有些奇怪,五儿愣了下,待反应过来再伸手,已是捞不着自己的阿爹。
“阿爹……阿爹!”
比之饥饿,亲人的离去,更让五儿害怕,好在乡下阿爹的声音很快从门口传了过来。
“五儿别怕,阿爹在,阿爹找吃的。”
五儿咽了下口水,晃荡着两条腿,心空得厉害。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好似不止是雨声,还有别的什么在靠近,直到马鸣嘶响,五儿才反应过来,是马蹄声!
“阿爹,阿爹!乌鸦精来了,乌鸦精来了!”
小女孩尖锐的喊叫声,回荡开来,震得梁上积灰扑簌簌直落,也不知是迷了眼,还是害怕,五儿大哭起来。
门口一道影子闪过,一名黑衣人慢慢踱进大殿。
泪眼朦胧中,五儿看到那人嘴里,似乎正嚼着什么红红的东西,仿佛刚吃过小孩,顿时吓得哭都哭不出来,只抽噎着瞪着那人。
“是五儿吧?你阿爹让我给你送吃的,看,甜枣,吃不吃?”
五儿说不出话,吸吸鼻子,待看清楚那确实是甜枣后,她既害怕,又眼馋。
咕噜,咕噜。
一阵惊天动地的响声,黑衣人笑了,将红枣往五儿嘴边凑。
五儿往后缩去,张了张嘴,有些沙哑道,“俺要阿爹……”
“好嘞,爷带你去见你阿爹,爷认得他,叫刘山人是不是?来,吃枣子。”
红枣的香气愈发浓烈,让五儿有些晕,就在她伸手拿枣时,一下被黑衣人抱起。
“嗯~,放开!放开俺!”
红枣落地,黑衣人没有停下脚步,径直走出了大殿。
哭声在雨中闷下去,亦如刘五儿的挣扎,弱小又无助,就在黑衣人跨上马背时,刘山人不知从何处冲了出来。
“五儿!五儿!”
“阿爹!阿爹!”
马蹄声起,五儿绝望地看着自己的阿爹越追越远,最后扑倒在泥泞雨塘中……
“阿爹,救俺!救俺!”
梦里哭着醒来,耳边雷声隆隆,是车轮声。
“五儿,别怕。”
“紫儿姐姐——”
看清楚眼前人,五儿又是哭个不停,车颠簸得厉害,好在有个小小的身体,将更小的她紧紧拥住,才不至于让她散架。
“哭哭哭,烦死了!范紫儿,你要是不能让她不哭,就别管了!哭死算了。”
角落里传来一个不耐的声音,又尖又脆,惹得车里女孩纷纷看去,眼里还带着些许敬畏。
“元娇娇,少说两句吧,大家都是苦命人,再说了,五儿还小。”
“切。”角落里的元娇娇翻了个白眼,“范紫儿,你搞清楚了,我和你是良家子,和这些乡下萝卜头可不一样。”
确实,一车八个女孩,穿着最好的,就属范紫儿和元娇娇,两人皆是半臂襦裙。
范紫儿衣服颜色素,被尘土蒙得发黄,元娇娇朱红半臂,分外鲜艳,凑近了看,蹭在衣服上的团团污渍更是扎眼。
至于其他女孩,皆是衣衫褴褛,面色灰暗,压根分不出谁是谁,唯是刘五儿年纪最小,在这群年约八、九岁的女孩中,奶猫儿似,也算特别。
“有什么不一样?还不都在笼车里,没有谁比谁更好。”
范紫儿颇有些大人的口气,剩余五个女孩,目光又齐刷刷转向范紫儿,似是赞同。
五儿的视线则瞥向车外,烟尘中,像她们这样的笼车还有几辆。
“范紫儿,你少装了,你分明知晓,到了太原,入了晋王府就不一样了,她们这些啊,就是粗使奴婢,以后少不得叫我们一声姐姐,没准还得尊声娘子呢!”
元娇娇派头十足,她的话虽让人不快,却又教人不得不听,毕竟,听起来,她好像是她们这群人中,懂得最多的。
见众人视线重新聚拢在自己身上,元娇娇愈发得意,“嗳,不是我说什么,这孩子就是个傻子,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我问了袁校尉才知道她姓刘,这样的傻子啊,进了王府也落不得好,还不如病死在路上,省得折磨。”
想起昨日那个被抛下车的小孩,刘五儿抖了抖。
范紫儿抚了抚刘五儿,怒斥道,“元娇娇,别太过了!”
“过了吗?我娘说了,实话就是不中听的。”元娇娇说着,又推搡了下身边的女孩,“哎,你们看看她,一口一个‘俺’,土掉渣了,还成日里说袁校尉是乌鸦精,呵呵,怕是前两日发烧,把脑子烧坏了吧?”
元娇娇的话又尖又利,有人跟着笑了起来,有人低头不语。
范紫儿用身体挡住了刘五儿,低声道,“五儿,我们不理她。”
刘五儿也知道自己说不过元娇娇,便依着范紫儿,不去理会,过了会儿,她又忍不住咬上范紫儿的耳朵,“紫儿姐姐,俺……五……五儿想回家。”
范紫儿叹气,不知该怎么宽慰这个小女孩。
“五儿……我们要去的地方,比你家好着呢。”
刘五儿想要反驳,却是无从反驳,更何况,范紫儿是她眼下唯一的依靠,她只能沉默。
“五儿,别不开心了,看,苦楝花,开得多好看呀。”
听到范紫儿的话,女孩们都顺着瞧去,有人不自觉发出了惊叹。
道旁有株苦楝树,看样子有些年岁了,花开如紫羽,车近了,风吹落下来,更是美不胜收,好几个女孩伸手去接,花瓣溜过她们的掌心,零落在她们的衣衫上,好似绣上去般。
刘五儿脸上也飘了几瓣,她仰着脸,有些痴然。
“苦……怜……花……”
“嗯,不对,是苦、楝、花。”
“苦……苦怜……”
五儿怎么也学不清楚,当下又惹来元娇娇的冷嘲热讽,“切,乡下人。”
范紫儿瞪了瞪元娇娇,干脆带着刘五儿一起背过身去,霎时,天色转暗,笼车一辆辆进入城墙阴影中,城门顶上倒挂的木刺,犹如凶兽巨牙。
刘五儿惊了下,在范紫儿怀里动了动,她觉着,她好像要被吃掉了……
好在城门之后,是另一番光景。
刘五儿难以形容这种震撼,这里的房屋出奇地高大,成安县里最好的房子,恐怕都不及这里最差房子的十分之一。
道路宽阔整洁无泥泞,地上的石板,每一块都让刘五儿很难想象是怎么铺上去的,车子也稳当了许多,没那么颠簸了……
一路行去,眼前的房屋,一座比一座高,一座比一座大,到了最后,就只剩下墙,看着比山还要高的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