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5章 无声之誓
无声之誓
竹篁院,名字听着清幽,触目却是破败。
地上积着发灰的枯叶,走近了,翠竹上还有蛛网无数,阴风挟着霉味直往人心里刮。
奚官局的人已经在里面,是一名年老干瘦的女医,看着到不像来治病的,而是来收尸的。
“咣当”一声,一个拿着水盆的粗使宫婢自台阶上摔下,血色和腥味霎时蔓延占据了刘玉娘的眼睛和鼻子。
她不是没有流过血的女人,可却是第一次看到人流这么多血。
“没用的东西,赶紧收拾了!”女医面无表情地训斥过后,迎了上来,“安师。”
“怎么回事?”
“齐勒勒故意从高处摔下来,小产了。”
刘玉娘脑袋嗡嗡作响,她其实不太懂女医的话是什么意思,她只看到了另一盆血水被端出。
“玉娘!”赵春娘扶着刘玉娘,眼里有埋怨,有关切。
安金姝则同石敬儒道,“劳烦石校尉带玉娘子,去那边的凉亭透透气。”
刘玉娘知道再待着只是添麻烦,当下跌跌撞撞往凉亭走去,石敬儒跟在后面,伸手护着却不敢触碰。
走了两步,屋里又传来一声尖叫,刘玉娘脚跟一软,摔了下去,胳膊被拉住,只见石敬儒站在她半步开外,小心翼翼捏着,像极了在岸边捞溺水者的人。
刹那间,刘玉娘心底冒出许多念头,她不知道这些念头如何瞬间在纷纷扰扰的心绪中,组合成一条计策的,但这一刻,她下定了决心,狠狠地,狠狠地沉下去。
果不其然,石敬儒拉不住,只好跟着她半跪下来,最终无奈将她抱起。
被男人的气息包围,这是刘玉娘生平第一次,心跳得厉害,头晕得更厉害,若说方才还有些故意,那此刻是真的要晕了,趁着神思还有半缕清明,她单手用力拉开荷包,耳边听到东西落地,顿时像被人打了一拳,彻底昏了过去。
再醒来,刘玉娘听到了沉重的呼吸声,就好似有野兽在附近,她一个激灵,猛然睁眼,石敬儒却是规规矩矩站在三尺开外,凉亭石桌上,放着她荷包里掉下的东西。
“玉娘子……”石敬儒的声音有些发涩,“你的东西……散了不少,在下也不知有没有捡全。”
这个男人果然忠厚老实。
看着石敬儒闪躲的目光,略微急促的呼吸,结结巴巴不知所措的样子,刘玉娘心底升起了希望,她在美人靠上缩起身子,将自己抱作一团,屋里又传来一声痛呼,刘玉娘不由颤抖起来。
石敬儒往前走了一步,意识到不对,又往后退了两步,“玉娘子莫怕……方才玉娘子晕过去了,在下情非得已……”
“我不是怕石校尉。”刘玉娘将头埋了下去,再抬头已是泪流满面,“我……我是怕那个害勒勒姐的人……会不会也来害我?”
石敬儒对宫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也不知如何回应,于是没了声音。
刘玉娘一下又失望至极,也是自己把事想得太简单了,自己同石敬儒就见过两次,第一次连人家样子都没记住,又如何指望石敬儒为自己做些什么?
视线游移间,石敬儒忽而道,“玉娘子稍等,石某下去看看,有没有落下的花钿。”
石敬儒贴着柱子,与刘玉娘拉开最大距离走出凉亭,刘玉娘转头看去,依旧有粗使宫人奔进奔出,但频次已是减少了许多。
再看石敬儒趴在地上,仔细寻着,刘玉娘咬咬牙,趁着没人,起身将石桌上的麒麟荷包扔了下去。
石敬儒看看麒麟荷包,又看看手里新寻着的两枚花钿,最终都捡了起来,慢吞吞往回走,“玉娘子,这……”
“石校尉,你有刀吗?能不能给我?一刀捅下去,是不是死得痛快些?”
“玉娘子何出此言?”
刘玉娘失声痛哭起来,“下一个就是我,勒勒姐没告诉我害她的人是谁,可是……可是那人又怎会放过我?毕竟我们是一个屋子的,如今王妃又退回我的荷包,我大约是离死不远了,不如来个痛快的。”
“不会的,不会的。”石敬儒连连摆手,不知如何安慰。
“勒勒——”
赵春娘的哀恸声突然从屋里传出,她素来稳重,难得有这般失控的时候。
刘玉娘这下真的吓到了,忽而跪下来同石敬儒叩首,“石校尉,求你让我痛快去了,除了死,玉娘还能怎样?”
“玉娘子,别这样……”石敬儒一个着急,最终还是凑近,隔着刘玉娘衣服捞住了她的胳膊,“你别怕,宫里还有三位夫人。”
“夫人?夫人们又怎会为我们这些贱人出头?”刘玉娘说着甩开石敬儒的手,霍然站起,“好,我也不求石校尉,我……我不配求人!”
视线搜寻间,刘玉娘看见了院里被大石压着的井盖,石敬儒随着她的视线转动,也看到了那处,当即张开双手拦阻,“玉娘子莫要做傻事。”
“石校尉,我求你别拦我,要不然,你能给玉娘一个主意?”
对上那双泪眸,石敬儒呼吸又不觉加重,他艰难地转开视线,刘玉娘心沉了下去,那一刻,她当真有跳井的冲动。
“玉娘子……不瞒你说,殿下有许石某一个女乐。”
惊喜来得太过突然,刘玉娘整个人被定住了,石敬儒则垂下头,“抱歉,在下非是要趁人之危。”
“石校尉,玉娘是贱人……石校尉若肯救我,玉娘也不敢奢求什么,愿在石校尉身边做牛做马……”
石敬儒苦笑,世间若都是刘玉娘这般的牛马,只怕再也没人舍得使唤牛马了。
“玉娘子言重了,玉娘子如此品貌……哪里是石敬儒及得上的,不瞒玉娘子,石某曾有过一个妻子……”
刘玉娘捂脸抽泣,“我就知道,石校尉是拿我这等贱人消遣。”
“不不不,玉娘子莫要误会,石某的意思是,会问殿下讨要玉娘子,只在下年岁大了些,又是鳏夫,若玉娘子不愿,出去后,我愿将玉娘子当作妹妹。”
刘玉娘呆住了,再度痛哭起来,这次全然没有半分假意,石敬儒则愈发摸不着头脑,“玉娘子……是不是在下说错话了?”
刘玉娘抹了把泪,拼命摇头,一个世家出身的武人,口口声声对着她这个贱人自称“在下”,可见石敬儒多半是受过儒家仁义的熏陶,毕竟一个人的名字,也代表了长辈的期许。
“石校尉……你没有说错话,只是玉娘不敢信,但为了你这份心,玉娘愿意再苟活几日,寻个安生的死法,绝不连累石校尉……”
“玉娘子不信?”石敬儒急了,“在下也不空口赌誓,下月十五千秋节,石某还会入宫,届时玉娘子就知道是不是虚言了。”
刘玉娘点了点头,不再说话,直觉告诉她,此时沉默要比感谢好。
屋里的哭声轻了下去,刘玉娘又抹了两把泪,摇摇晃晃走向那间屋子,石敬儒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侧,奚官局的女医冷不丁飘出来,面无表情地走向大门,刘玉娘停在外头不敢进去,只听安金姝正低声安慰赵春娘。
很快,外头响起动静,两名内侍推着板车入了院子,刘玉娘咬了咬牙,进了屋。
屋里的血腥气更浓,刘玉娘跪了下去,扶着赵春娘的背,在眼泪之后她才敢看齐勒勒几眼。
短短数月,齐勒勒那张原本姣好的脸,好似揉坏的面人,眼窝凹陷,嘴角歪斜,皮下还有青筋紫筋暴起……
刘玉娘看着这张脸,渐渐没了害怕,怕到极致,也就麻木了,她甚至能冷静地想,不能把希望全部押在石敬儒身上,她还要再想办法,她是误入网罟的鸟兽游鱼,无论如何都要冲出去。
看着齐勒勒被草席裹着抬上板车,赵春娘又是哭得几乎要昏厥过去,安金姝叹气,“玉娘子,你就陪春娘子在这里待一会儿,我和石校尉送勒勒娘子一程。”
听了这话,赵春娘一下又站直了,“不,这是蓬莱院的姐妹,我无法收埋她,但至少……至少让我送她到永巷吧。”
“也好。”
安金姝不再反对,同女医内侍吩咐了两句,随即跟在板车后,小声念起经来。
刘玉娘扶着赵春娘一路走去,只听宫墙内隐隐传来乞巧的欢笑和歌声。
“东飞伯劳西飞燕,黄姑织女时相见。
谁家女儿对门居,开颜发艳照里闾。
南窗北牖挂明光,罗帷绮箔脂粉香。
女儿年几十五六,窈窕无双颜如玉。
三春已暮花从风,空留可怜与谁同。”
这本是一首以男子口吻讲述思慕之情的民歌,却成了女儿们最喜欢唱的歌,大约女儿们也是想着能有这样一名男子,念着自己,怜着自己,否则再怎么乞巧,又巧给谁看?
可对刘玉娘而言,只要留在宫里,就永远不会有这样一个男子,她只会是主母们的仆从,更糟糕的是,倘若有天,夏小如当了自己的主母呢?
这不是自己吓唬自己,从那个蓬莱惨夜,到范紫奴,再到齐勒勒,刘玉娘知道,像她们这样的贱人,当真如草芥如蝼蚁,不知什么时候就被人践踏去。
永巷的尽头,终是离别,刘玉娘和赵春娘痴痴地看着侍卫翻着草席检查,忽而耳边响起一声呼唤,“玉娘子,你的东西。”
石敬儒在不远处伸出手,刘玉娘看了眼赵春娘,见她没反应,才犹豫着走过去……
石敬儒手上摊着点螺小盒,却不见那个麒麟荷包。
“抱歉,在下不能久留,该走了。”见刘玉娘发愣,石敬儒突然抓过她的手,将漆盒放入她手中,并用力托了把,“在下会记得玉娘子的托付,帮忙安葬勒勒娘子,玉娘子不必挂怀,这盒子还请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