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刘五儿元娇娇的女频言情小说《商贾皇后无删减全文》,由网络作家“姞雪心”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千秋佳节“春娘姐……我拜托了石校尉,你就别太难过了。”一路的沉默,像是沉甸甸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刘玉娘终是忍不住开口。赵春娘点点头,看向刘玉娘红肿的双眼,也安慰道,“你也是……要不,咱们走两圈,再回去?”刘玉娘挽上赵春娘,心里依旧难过,却也安心了不少,可走着走着,又不免惆怅起来,就不知八月十五千秋节,石敬儒会不会真的兑现诺言?回蓬莱院时,内里传出欢闹的乐曲,居然是千秋节上用来劝酒的《倾杯乐》。玄宗朝开元年间,千秋节本是定在八月五日,为玄宗生日贺,后几经流变,在代宗朝与八月十五中秋祭月合并,成为宫廷宴请节日之一。昭宗又是死在千秋节前几日的,晋王李克用恢复此节用意,自是不言而喻。只《倾杯乐》的词,素来轻佻妖冶,故而宫中只保留舞乐,想...
“春娘姐……我拜托了石校尉,你就别太难过了。”
一路的沉默,像是沉甸甸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刘玉娘终是忍不住开口。
赵春娘点点头,看向刘玉娘红肿的双眼,也安慰道,“你也是……要不,咱们走两圈,再回去?”
刘玉娘挽上赵春娘,心里依旧难过,却也安心了不少,可走着走着,又不免惆怅起来,就不知八月十五千秋节,石敬儒会不会真的兑现诺言?
回蓬莱院时,内里传出欢闹的乐曲,居然是千秋节上用来劝酒的《倾杯乐》。
玄宗朝开元年间,千秋节本是定在八月五日,为玄宗生日贺,后几经流变,在代宗朝与八月十五中秋祭月合并,成为宫廷宴请节日之一。
昭宗又是死在千秋节前几日的,晋王李克用恢复此节用意,自是不言而喻。
只《倾杯乐》的词,素来轻佻妖冶,故而宫中只保留舞乐,想来明年应该也不会用才是。
见赵春娘脸色不善,刘玉娘上前重重扣响铜环,偏《倾杯乐》十分吵闹,内中竟无人应门。
赵春娘大步上前拉开刘玉娘,狠狠踹了两下,里面乐声小了下来。
“谁啊?催命呢。”
“别胡说,定是春娘姐回来了。”
门才开条缝,赵春娘又是抬脚踹去,里面“哎哟”一声,似有人摔倒,乐声这才戛然而止。
“春娘姐,这是怎么了?”
“就是,这不是夫人们让我们回院里乞巧的吗?”
赵春娘也不言语,甩手往东小院去,刘玉娘看着一个个浓妆艳抹的女乐,心里也不是滋味,丢下一句“勒勒姐没了”,跟着赵春娘回了屋。
外头阵阵窃窃私语,不知说什么,没过多久,似是挑衅,《倾杯乐》又再度响起,却不似方才那般热闹,少了许多乐器,也没了笑声。
赵春娘深吸一口气,面上愠怒,“不知死活。”
那个不知死活的带头人自是夏小如。
往后一个月,夏小如可谓风光无限,七夕过后没几天,尚仪局就来了消息,说是三郎君选中夏小如,又说王妃恩准夏小如过了千秋节,再去冰轮院待选。
一时间,女乐们羡慕的羡慕,恭维的恭维,唯是冯溶溶看着不太开心,离得远远的,和夏小如不似从前那般要好。
刘玉娘看在眼里,心里暗道,这大约就是戏里唱的,‘可以同患难,不能共富贵’吧?
转眼,千秋节将近,尚仪局的人四下传话,说是今年宫里依旧不准大摆宴席,各处自行祭月后,需早早灭去灯火,不可喧哗。
看来这个千秋节,还是得冷清着过。
“夜里不准喧哗,但白日里,我们可以热热闹闹的啊。”
夏小如带头拿起主意,众女乐看看赵春娘脸色,皆不敢造次。
“小如,明年就可以热闹了,也不急在一时。”
“是啊,是啊,再说勒勒姐——”
“别提那个晦气的。”冯溶溶打断众人的话,这两日,她又突然同夏小如好上了,不知是夏小如许了好处,还是想通了,“她犯了错才有这般下场,可怜她,难道是想和她犯一样的错?”
夏小如瞅着赵春娘,拉住冯溶溶,“好了,溶溶姐,别说这些了,还是说些开心的吧,春娘姐……千秋节那日,你是不是要去万寿堂?”
赵春娘淡淡看了她一眼,“你倒是消息灵通,是,那天我不在,你们可别闹腾,三郎君会有赏赐下来,外人看着呢,莫让人笑话。”
一听还有赏赐,女乐们又沸腾起来。
“赏赐?什么赏赐?”
“王妃赏过了,为何三郎君还要赏?”
“春娘姐,三郎君会过来吗?”
“你问这干嘛,难不成也想进冰轮院?”
笑闹中,夏小如脸色有些难看,赵春娘则站起身,女乐们一下安静了,期盼地看着赵春娘。
“你们莫要多想,三郎君向来慷慨,小如既是蓬莱院出去的,蓬莱院里的姐妹自然都有赏,不过人人有份的东西,也不会是什么大赏赐,沾沾喜庆,图个吉利罢了,切莫失了分寸。”
说是这么说,女乐们哪里听得进去,不是围着夏小如说“三郎君对你真好”,就是凑一起猜会是什么赏赐。
刘玉娘心里则是另一种激动,再有几日,她是否就能脱离这个表面光鲜的乌鸦精老巢?
越是激动,越是不敢表露心绪,八月十五大早,刘玉娘挽了个简单的发髻,原本什么头饰都不想戴,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身素,好像又有点丧气,左挑右选,最终拿了两簇粉紫色野蔷薇仿生花,别在发髻边,算是交待过去了。
到了院里,女乐们叽叽喳喳一堆,夏小如打扮得最为花俏,身旁左右环绕,将白檀的派头学得十足,内侍进来报赏赐将到时,夏小如又将身边人赶了去,生怕白檀看到。
安安静静等了两刻的功夫,才见安金姝带着石敬儒,以及一群内侍走进来。
见是没有白檀,女乐们眼神开始不安分起来。
“叫诸位久等了,只三郎君的赏赐,礼数不可缺,好在今日是千秋佳节,谢过恩赏后,便不用拘束,后头还有王妃赏的菱花糕。”
冯溶溶大着胆子问了句,“安师,白媵人不来吗?”
“都在陪三位夫人祭庙呢,一会儿菱花糕到了,我也得走。”
安金姝说罢往边上退去,拿册子的内侍走上前开始报名字,发放赏赐。
刘玉娘不断偷瞄石敬儒,石敬儒依旧目不斜视,手却刻意放在腰上,刘玉娘心中窃喜,石敬儒腰上挂了荷包,那荷包看着不怎么起眼,但刘玉娘知道荷包另一面就是她绣的麒麟。
万幸自己挑了个深茶色,若是学那些女乐搞桃红柳绿的,此刻就未免扎眼了。
发放完毕,内侍收起册子,同夏小如行礼,“夏娘子,你的赏赐,三郎君之后另有安排,此番不在其中。”
“奴谢过三郎君恩赏。”
内侍们也识趣,当下井然有序地退出去,只留安金姝和石敬儒在院里,有女乐迫不及待想要打开拿到的锦盒,又犹豫地看向安金姝,但见安金姝点头,才纷纷开启,一时间铃音脆响,宛若林间晨风般沁人。
“呀,是天竺银铃。”
“还有金豆子。”
这的确不是什么大赏赐,却逗得女乐们心花怒放。
这天竺银铃,材质并不贵重,却极尽工巧,指节大小的玩意,外头是花纹繁复,镶嵌碎宝的银球,打开之后,才是一枚银铃,平日里若嫌银铃吵闹,也可替上香丸,像这般又小又巧的东西,宫里是不会费心思做的,女乐们也没机会出宫,往往只能眼馋那些掖庭宫人,佩戴各种新巧的宫外小物。
“玉娘,你怎么没有?”
“你这人真是,明知故问。”
“就是的,王妃都退荷包了,怎会有她的份?”
“玉娘,这银铃是一对呢,要不我送你一个?”
“我也可以送你。”
“多谢姐姐们,这是三郎君赏赐的,不可送人。”
“说的也是,那你想戴的话,我们可以借你戴一戴。”
刘玉娘一时分不清这些人是好意,还是显摆,或许都有,不过无所谓了,她眼下就等着石敬儒的话,偏石敬儒缩在角落,院子里又一堆人,寻不着机会独处。
正苦恼着,忽见安金姝笑着走向自己。
“玉娘子,寻个安静地方,我给玉娘子把把脉。”
“多谢安师,那就去东小院吧。”
转身之际,刘玉娘终是憋不住咬唇笑了笑,她知道,安金姝应是有别的话要同她说。
“玉娘子,实不相瞒,石家大郎同三叔父开口要你。”到了东小院僻静处,安金姝没有多余的话,直接开门见山,“可你的去处,不是叔父能定夺的,过两日夫人问起,千万千万得拒绝。”
“为……为何?”心中喜悦尚来不及绽放,就被摘去,刘玉娘懵了,呼吸和脑子都有点停滞。
“玉娘子是聪明人,难道不知自己是曹夫人为叔父准备的?”
“可……可王妃不喜欢我啊。”
“我说呢,玉娘子怎会这般大胆行事,原来还是怕王妃,那日在竹篁院,玉娘子是不是同石家大郎说了什么?”
刘玉娘还没缓过来,听了这话,忽又寒毛竖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安金姝是怎么看出来的。
“玉娘子莫怕,安金姝是夫人们这边的,说这些不是要为难玉娘子,更不是要害玉娘子,虽然石家大郎没提你,口口声声只说见到你丢了魂,但女人的心思和男人到底不同,我都看得出不是那么回事,就别说夫人们了。”
刘玉娘继续沉默,经历了这么多事,她已无法轻易相信安金姝的话,又或许,安金姝会不会是故意试探自己,看看她是不是贪慕荣华的人?
“安师……玉娘出身贱籍,连小如都比不上,又怎配得上三郎君?”
安金姝摇摇头,“玉娘子还是没明白,不过这也说明玉娘子心思单纯,难道玉娘子看不出来?王妃之所以同叔父不合,是因为同曹夫人不合在先,这件事,曹夫人是让着她的小孩脾气呢,但不代表会退让到底。”
“安师,安师不该同我说这些。”刘玉娘慌忙退了一步,“贵人们的事,哪里是我该听的。”
“我知道,玉娘子心中必然有许多疑虑,但有一点,不管玉娘子怎么想,王妃——”
“石家大郎,别跑啊!”
安金姝话未说完,外头突然响起哄笑声。
“是啊是啊,莫不是心虚了?”
“那个荷包是不是玉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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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选妾……实则是在敲打王妃。”
说这话时,沈秋娘四下看了看,她声音已是极小,却依旧担心被旁人听去。
刘玉娘垂下头,立时明白了大半。
李存勖成婚极早,身边的王妃和孺人却至今无所出。
成婚早是因为李存勖当过质子,在刘银屏、曹青娥坚持下,李存勖回晋阳没多久就与韩无量成了亲,只是一直没圆房,原是打算等到韩无量年满十六再说,谁知这一拖竟拖坏了。
李存勖和韩无量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没人敢传,只李存勖今年都二十一了,还不曾有子嗣,宫里上下多多少少都有些知觉,恐怕这位三郎君是不中意王妃的。
“王妃……王妃身边还有白媵人……”
刘玉娘嗫嚅着开口,心忽而跳得厉害。
“那也是王妃的人,玉娘,旁的我就不多说了,三郎君常年随大王出征,这一次选出来,怕是要随军伺候的,否则不会上蓬莱院挑。”
听到“随军伺候”,刘玉娘只觉面上发紧,血液一下子沉到了脚底。
在女乐们看来,只有风声营里的风声贱人才会随军,可谓是贱人中的贱人。
见刘玉娘紧张,沈秋娘又安抚道,“跟了三郎君倒也是福气,这事和风声营无关,只是战场危险,我知道,夫人们是疼你的,有事多和春娘商量,姐妹一场她会帮你。”
“多谢秋娘姐姐提点。”
沈秋娘摇摇头,又给刘玉娘理了理鬓发,“这次春娘怕是要怪我多嘴了,可齐勒勒就是个没谱的,又有元娇奴这档子人在,姐姐还是希望你心中有数,谨慎行事。”
刘玉娘拼命点头,说不出话来,她本还想细问昨夜发生之事,毕竟齐勒勒的样子有些反常,但此刻,她自己心也乱了,实在没气力关心别的。
说到底,刘玉娘是不愿同晋王一脉扯上关系的,毕竟那个血色惨夜,多少年了,她都不曾忘记,好似一团永远散不去的乌云。
说起来,刘玉娘还未曾见过李存勖,只远远看过几次李克用。
这位大王鼻下有着藤条般横斜的胡须,罩着一只眼,脸上虬结的肌肉,似破土而出的树根,也难怪晋王三小君不争宠。
这一刻,刘玉娘不免有些埋怨韩无量和伊曼殊,太液池畔献乐时,有见过这两位,分明都是绝色美人,怎就抓不住李存勖的心?
这些年来,自己学得这般卖力,不就是想能够成为赵春娘这样的搊弹家?
当初元娇奴说蓬莱院里都是贱人,来了以后,刘玉娘才知道,搊弹家是良籍,不仅如此,熬个几年,若无大错,还能封品流,当教习,说句俗话,就是可以当官,怎么也比当个侍妾好。
最终,一片愁云惨淡里,众人送走了沈秋娘和另外两名女乐。
此后,刘玉娘心里翻来覆去了两日,正盘算着如何同赵春娘开口,却又发现齐勒勒愈发反常,练功时突然拼起狠劲,恨不得将身子拉断。
“勒勒姐,你这样会伤着的。”
“伤着最好,我就是要伤着!别烦我!”
好意关心,齐勒勒却莫名发了脾气,刘玉娘还想多问,忽觉身子一坠,一种从所未有的古怪感觉袭来……
她来信了。
初见那摊殷红,刘玉娘脑子里似烟花炸裂,惊恐又晕眩,虽然赵春娘有同她略略说过,所谓月信就是每月出点血,真见着时,刘玉娘才发觉,她竟不知如何处理。
“春娘姐……我……我好像来信了。”
当她寻到赵春娘,小声委屈时,赵春娘难得笑了,“别怕,我们玉小娘子长大了,以后就是玉娘子了。”
同刘玉娘交代过如何处理后,赵春娘忽又敛住笑容,“玉娘,记住,以后愈发要和男子保持距离,宫里的内侍也不可亲近,知道吗?”
“是不是会怀孕?”
男女之事,向来是宫中大忌,除非是送去冰轮院待选,否则永远不会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宫里会教的,只有“不准离开自己的女伴”、“和男子保持距离”、“笑不露齿”等等这类规矩,有些厉害的阿监,但凡看到自己管的宫人同内侍笑着说话,会直接一笞条打上来。
“这个齐勒勒,又胡说,以后不许说这等话,只要守着规矩,同男子保持距离,就不会有那等祸事。”
“嗯。”
刘玉娘很困惑,却也知道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小声应了,清理过后,按吩咐上榻歇着。
也不知是不是太紧张了,这一夜刘玉娘被魇住了两三次,折腾了小半夜,全赖赵春娘照顾着,有次睁眼,只见齐勒勒在赵春娘身后,用奇怪的眼神盯着她,似笑非笑,令人毛骨悚然,一时分不清是梦是醒。
宴会那天,是不是还发生其他事?
“勒勒,要不你去我床上睡。”赵春娘转身嘱咐了句,浑然不觉异样。
齐勒勒耸了耸肩,去了另一张床榻。
怕再度梦魇,刘玉娘也不敢睡了,眯缝着眼,看着赵春娘在她身边慢慢睡去,独自憋着一肚子疑问。
谁知再睁眼,白光刺目,屋里只剩她一人,也不知自己何时睡着的,没有梦魇的懒觉,刘玉娘有些舍不得起床,正在被窝里挣扎着,猛然间,一阵刺耳的尖叫声划破宁静。
“啊——不要!不要抓我!我是被人害的!没有……我没有怀孕!你们看,你们看我来信了,我来信了!”
听出是齐勒勒的声音,刘玉娘猛然起身,又觉得哪里不对,这才发现自己的月信带子不见了,当下她又羞又愧,只能拥着被子,听外面闹腾。
很快齐勒勒只剩下呜咽声,似被人绑住了嘴,刘玉娘心揪了起来,直觉告诉她,宴席那晚,定然出了大事。
不久之后,赵春娘沉着脸推门进来,替刘玉娘拿了新的月信带,又把脏了的床褥卷起来,放到屏风后边,才同刘玉娘道,“玉娘,你且好生休息,夫人听说你不适,派人来看看。”
“春娘姐……”
话语在赵春娘凝重的目光中,咽了下去。
奚官局的医官如同幽灵般飘了进来,好在这次是一名女医,女医身后还跟着一名女冠。
那女冠杏色道袍,乌木莲冠,装扮很是简朴,却不知怎地,反是衬得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十分妩媚,她眼角微微漾起的细纹,比夏小如的舞姿还妖娆。
“脉滑微数,是来信的脉象,其余无碍,小医学浅,还请安师再替小医把把关。”
被呼作“安师”的女冠,行了一礼,不知为何,刘玉娘总觉得这位安师的动作轻飘飘的,似一根羽毛在人心上挠,和她以往见过的女冠,不大一样。
“玉娘子万福,大角观安金姝给玉娘子请脉。”
“有劳了……”
安金姝知礼又亲切,可这般情形下,刘玉娘实在无法应答自如。
把了阵脉,安金姝摇头,“玉娘子思虑太重,还有些病根在,不是大问题,但积着总不是事,需好生调养。”
赵春娘在旁恭敬道,“还请安师开方。”
“不急,你看她这舌苔,脾胃不疏,服药也进不去几分,且煮些萝卜肉汤,熬烂了--当然,春娘子不必担心,此事我会同曹夫人说。”
“那就多谢安师了。”
“分内之事,蓬莱院突遭变故,春娘子想必忙得很,安金姝就不打扰了。”
刘玉娘心又突突跳起,目光死死盯着赵春娘,赵春娘从容送走医官和安金姝后,回到榻前叹了口气,“玉娘,这事……你就不必多问了,勒勒出了点事,夫人安排她去竹篁院休养了。”
刘玉娘喉头发苦,沙哑着问,“勒勒姐……还会回来吗?”
赵春娘垂眼,避开视线,“一切皆由夫人处置,不可多问。”
刘玉娘缓缓转头,看着短短几日空下去的房间,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这到底是怎么了?
过了第一次月信,刘玉娘也渐渐听到一些关于齐勒勒的传闻,说是齐勒勒在外教坊时就有个要好的师弟,这次进掖庭教习馆的伶戏班子中,就有她那个青梅竹马的师弟。
“这个齐勒勒,胆真够大的,听说趁着宴席上人多眼杂,在更衣处,就和她师弟好上了。”
“咦,脏死了!”
“可不是,也亏她做得出,不要脸。”
“外教坊的嘛,还是唱伶戏的,比风声营里那些好不了多少。”
“更衣处也是有看守的,怎么进去的?”
“要不怎么说他们戏子下贱呢?那日唱的是《李娃传》,这师弟扮李娃,齐勒勒扮奴婢……”
“天呀,你是说男扮女装?”
“那也不对,进去这么久……就没人怀疑?他们到底怎么弄的?”
“你这小奴,皮痒了不是,这也是你能打听的?再说了,你以为这事要多久?”
墙外窃笑声起,而后渐渐远去。
这是蓬莱院最北面的小院,一处堆柴堆杂物的地方,墙外就是一道夹巷,出入晋阳宫的粗使宫婢们就在这些夹巷里穿梭,顺着夹巷两边低矮的小门,出入各处,干着最脏的活。
这地方墙虽厚,但只要爬上柴垛高处,就能听见外头谈话,这是齐勒勒告诉刘玉娘的。
别的女乐都嫌这里灰尘多,唯是齐勒勒每每乐此不疲地溜进来,偷听这些粗使宫婢谈话。
只没想到,有一天刘玉娘会从这些人口中听到齐勒勒的事,还是如此不堪。
所谓更衣处,就是如厕的地方,齐勒勒当真会如此作践吗?
如今回想起来,当时教习馆后院那个尖嗓子女音,恐怕就是齐勒勒的师弟,正常女子哪会故意捏着嗓子说话……
“玉娘。”
“吱呀”一声门响,赵春娘站在院门口,看着高高坐在上方的刘玉娘,皱了皱眉。
“玉娘,跟我回去,一会儿少阳院里的白媵人要来。”
刘玉娘惊了下,裙子随风摆荡,好似要跌下去,她没有起身,远远看着赵春娘,“春娘姐姐……我想当搊弹家,不想去少阳院。”
无声之誓
竹篁院,名字听着清幽,触目却是破败。
地上积着发灰的枯叶,走近了,翠竹上还有蛛网无数,阴风挟着霉味直往人心里刮。
奚官局的人已经在里面,是一名年老干瘦的女医,看着到不像来治病的,而是来收尸的。
“咣当”一声,一个拿着水盆的粗使宫婢自台阶上摔下,血色和腥味霎时蔓延占据了刘玉娘的眼睛和鼻子。
她不是没有流过血的女人,可却是第一次看到人流这么多血。
“没用的东西,赶紧收拾了!”女医面无表情地训斥过后,迎了上来,“安师。”
“怎么回事?”
“齐勒勒故意从高处摔下来,小产了。”
刘玉娘脑袋嗡嗡作响,她其实不太懂女医的话是什么意思,她只看到了另一盆血水被端出。
“玉娘!”赵春娘扶着刘玉娘,眼里有埋怨,有关切。
安金姝则同石敬儒道,“劳烦石校尉带玉娘子,去那边的凉亭透透气。”
刘玉娘知道再待着只是添麻烦,当下跌跌撞撞往凉亭走去,石敬儒跟在后面,伸手护着却不敢触碰。
走了两步,屋里又传来一声尖叫,刘玉娘脚跟一软,摔了下去,胳膊被拉住,只见石敬儒站在她半步开外,小心翼翼捏着,像极了在岸边捞溺水者的人。
刹那间,刘玉娘心底冒出许多念头,她不知道这些念头如何瞬间在纷纷扰扰的心绪中,组合成一条计策的,但这一刻,她下定了决心,狠狠地,狠狠地沉下去。
果不其然,石敬儒拉不住,只好跟着她半跪下来,最终无奈将她抱起。
被男人的气息包围,这是刘玉娘生平第一次,心跳得厉害,头晕得更厉害,若说方才还有些故意,那此刻是真的要晕了,趁着神思还有半缕清明,她单手用力拉开荷包,耳边听到东西落地,顿时像被人打了一拳,彻底昏了过去。
再醒来,刘玉娘听到了沉重的呼吸声,就好似有野兽在附近,她一个激灵,猛然睁眼,石敬儒却是规规矩矩站在三尺开外,凉亭石桌上,放着她荷包里掉下的东西。
“玉娘子……”石敬儒的声音有些发涩,“你的东西……散了不少,在下也不知有没有捡全。”
这个男人果然忠厚老实。
看着石敬儒闪躲的目光,略微急促的呼吸,结结巴巴不知所措的样子,刘玉娘心底升起了希望,她在美人靠上缩起身子,将自己抱作一团,屋里又传来一声痛呼,刘玉娘不由颤抖起来。
石敬儒往前走了一步,意识到不对,又往后退了两步,“玉娘子莫怕……方才玉娘子晕过去了,在下情非得已……”
“我不是怕石校尉。”刘玉娘将头埋了下去,再抬头已是泪流满面,“我……我是怕那个害勒勒姐的人……会不会也来害我?”
石敬儒对宫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也不知如何回应,于是没了声音。
刘玉娘一下又失望至极,也是自己把事想得太简单了,自己同石敬儒就见过两次,第一次连人家样子都没记住,又如何指望石敬儒为自己做些什么?
视线游移间,石敬儒忽而道,“玉娘子稍等,石某下去看看,有没有落下的花钿。”
石敬儒贴着柱子,与刘玉娘拉开最大距离走出凉亭,刘玉娘转头看去,依旧有粗使宫人奔进奔出,但频次已是减少了许多。
再看石敬儒趴在地上,仔细寻着,刘玉娘咬咬牙,趁着没人,起身将石桌上的麒麟荷包扔了下去。
石敬儒看看麒麟荷包,又看看手里新寻着的两枚花钿,最终都捡了起来,慢吞吞往回走,“玉娘子,这……”
“石校尉,你有刀吗?能不能给我?一刀捅下去,是不是死得痛快些?”
“玉娘子何出此言?”
刘玉娘失声痛哭起来,“下一个就是我,勒勒姐没告诉我害她的人是谁,可是……可是那人又怎会放过我?毕竟我们是一个屋子的,如今王妃又退回我的荷包,我大约是离死不远了,不如来个痛快的。”
“不会的,不会的。”石敬儒连连摆手,不知如何安慰。
“勒勒——”
赵春娘的哀恸声突然从屋里传出,她素来稳重,难得有这般失控的时候。
刘玉娘这下真的吓到了,忽而跪下来同石敬儒叩首,“石校尉,求你让我痛快去了,除了死,玉娘还能怎样?”
“玉娘子,别这样……”石敬儒一个着急,最终还是凑近,隔着刘玉娘衣服捞住了她的胳膊,“你别怕,宫里还有三位夫人。”
“夫人?夫人们又怎会为我们这些贱人出头?”刘玉娘说着甩开石敬儒的手,霍然站起,“好,我也不求石校尉,我……我不配求人!”
视线搜寻间,刘玉娘看见了院里被大石压着的井盖,石敬儒随着她的视线转动,也看到了那处,当即张开双手拦阻,“玉娘子莫要做傻事。”
“石校尉,我求你别拦我,要不然,你能给玉娘一个主意?”
对上那双泪眸,石敬儒呼吸又不觉加重,他艰难地转开视线,刘玉娘心沉了下去,那一刻,她当真有跳井的冲动。
“玉娘子……不瞒你说,殿下有许石某一个女乐。”
惊喜来得太过突然,刘玉娘整个人被定住了,石敬儒则垂下头,“抱歉,在下非是要趁人之危。”
“石校尉,玉娘是贱人……石校尉若肯救我,玉娘也不敢奢求什么,愿在石校尉身边做牛做马……”
石敬儒苦笑,世间若都是刘玉娘这般的牛马,只怕再也没人舍得使唤牛马了。
“玉娘子言重了,玉娘子如此品貌……哪里是石敬儒及得上的,不瞒玉娘子,石某曾有过一个妻子……”
刘玉娘捂脸抽泣,“我就知道,石校尉是拿我这等贱人消遣。”
“不不不,玉娘子莫要误会,石某的意思是,会问殿下讨要玉娘子,只在下年岁大了些,又是鳏夫,若玉娘子不愿,出去后,我愿将玉娘子当作妹妹。”
刘玉娘呆住了,再度痛哭起来,这次全然没有半分假意,石敬儒则愈发摸不着头脑,“玉娘子……是不是在下说错话了?”
刘玉娘抹了把泪,拼命摇头,一个世家出身的武人,口口声声对着她这个贱人自称“在下”,可见石敬儒多半是受过儒家仁义的熏陶,毕竟一个人的名字,也代表了长辈的期许。
“石校尉……你没有说错话,只是玉娘不敢信,但为了你这份心,玉娘愿意再苟活几日,寻个安生的死法,绝不连累石校尉……”
“玉娘子不信?”石敬儒急了,“在下也不空口赌誓,下月十五千秋节,石某还会入宫,届时玉娘子就知道是不是虚言了。”
刘玉娘点了点头,不再说话,直觉告诉她,此时沉默要比感谢好。
屋里的哭声轻了下去,刘玉娘又抹了两把泪,摇摇晃晃走向那间屋子,石敬儒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侧,奚官局的女医冷不丁飘出来,面无表情地走向大门,刘玉娘停在外头不敢进去,只听安金姝正低声安慰赵春娘。
很快,外头响起动静,两名内侍推着板车入了院子,刘玉娘咬了咬牙,进了屋。
屋里的血腥气更浓,刘玉娘跪了下去,扶着赵春娘的背,在眼泪之后她才敢看齐勒勒几眼。
短短数月,齐勒勒那张原本姣好的脸,好似揉坏的面人,眼窝凹陷,嘴角歪斜,皮下还有青筋紫筋暴起……
刘玉娘看着这张脸,渐渐没了害怕,怕到极致,也就麻木了,她甚至能冷静地想,不能把希望全部押在石敬儒身上,她还要再想办法,她是误入网罟的鸟兽游鱼,无论如何都要冲出去。
看着齐勒勒被草席裹着抬上板车,赵春娘又是哭得几乎要昏厥过去,安金姝叹气,“玉娘子,你就陪春娘子在这里待一会儿,我和石校尉送勒勒娘子一程。”
听了这话,赵春娘一下又站直了,“不,这是蓬莱院的姐妹,我无法收埋她,但至少……至少让我送她到永巷吧。”
“也好。”
安金姝不再反对,同女医内侍吩咐了两句,随即跟在板车后,小声念起经来。
刘玉娘扶着赵春娘一路走去,只听宫墙内隐隐传来乞巧的欢笑和歌声。
“东飞伯劳西飞燕,黄姑织女时相见。
谁家女儿对门居,开颜发艳照里闾。
南窗北牖挂明光,罗帷绮箔脂粉香。
女儿年几十五六,窈窕无双颜如玉。
三春已暮花从风,空留可怜与谁同。”
这本是一首以男子口吻讲述思慕之情的民歌,却成了女儿们最喜欢唱的歌,大约女儿们也是想着能有这样一名男子,念着自己,怜着自己,否则再怎么乞巧,又巧给谁看?
可对刘玉娘而言,只要留在宫里,就永远不会有这样一个男子,她只会是主母们的仆从,更糟糕的是,倘若有天,夏小如当了自己的主母呢?
这不是自己吓唬自己,从那个蓬莱惨夜,到范紫奴,再到齐勒勒,刘玉娘知道,像她们这样的贱人,当真如草芥如蝼蚁,不知什么时候就被人践踏去。
永巷的尽头,终是离别,刘玉娘和赵春娘痴痴地看着侍卫翻着草席检查,忽而耳边响起一声呼唤,“玉娘子,你的东西。”
石敬儒在不远处伸出手,刘玉娘看了眼赵春娘,见她没反应,才犹豫着走过去……
石敬儒手上摊着点螺小盒,却不见那个麒麟荷包。
“抱歉,在下不能久留,该走了。”见刘玉娘发愣,石敬儒突然抓过她的手,将漆盒放入她手中,并用力托了把,“在下会记得玉娘子的托付,帮忙安葬勒勒娘子,玉娘子不必挂怀,这盒子还请收回。”
初入王府
“阿爹,回家家……五儿饿……”
“五儿乖,见了娘娘就有吃的了。”
头发枯黄如败草的小女孩,低头望着一脚的泥,甚是委屈。
她的阿爹如她一般,蓬发黄须,衣衫褴褛,满面尘垢。
这是一对再寻常不过的乡下父女。
“阿爹,为何娘娘那里,有那么多吃的?”
“娘娘是神仙,这城隍庙里啊,就属娘娘最大。”
“阿爹,城隍庙是什么?”
五岁的小孩,似乎总有问不完的问题。
那乡下阿爹停了脚步,指着方圆一片葱绿笑道,“娘娘是土地神,城隍庙就是供土地神的庙,咱们成安县所有土地啊,地里长不长东西啊,都归娘娘管。”
“娘娘好厉害呀!”
五儿拍起小手,暂时忘了饥饿,她露出的牙口十分整齐,笑起来竟是意外地好看。
乡下阿爹看着女儿快乐的样子,也跟着笑了,只他的笑容中带着苦涩。
唐乾宁三年,春三月。
天阴作雨,润物无声,正值农忙时节,一路走来,却不曾看见有人在地里劳作。
因为谁也不知道,辛苦了一年的收成,会不会在秋后,被强征去大半做军粮。
强征去大半还不是最惨的,怕就怕打起仗来,魏州城里的军队坚守不出,那么,攻城不下的敌军就会跑来县里、村里大肆劫掠。
对成安县百姓而言,魏州军和敌军的区别只在于,抢一次,还是一抢再抢。
乡下阿爹去年偷种在山坳里的一点麦子,前两日刚被抢去,对方黑衣黑甲,按老百姓的说法,这支军队叫乌鸦军,由一个叫李克用的人管着。
传说这个李克用是一只乌鸦精变的,在他尚未化作人形时,曾与一条红鳞巨蟒缠斗,由此瞎了只眼,几百年后,那红鳞巨蟒化作了朱全忠,乌鸦精则成了李克用,两人争斗不休,把天下搅得不安宁。
当然,成安县老百姓眼中的天下,大约也就魏州这么大,即便是听说过太原、长安之类的地名,也没有远近大小的概念。
忽而,一声鸦啼惊破沉云,教五儿想起了乌鸦精的传说,她当下敛了笑容,扑在阿爹身上。
“阿爹,阿爹,回去吧,五儿饿,五儿想阿兄。”
“莫怕莫怕,俺们去娘娘那儿拿点吃的再回家,这些乌鸦都怕着娘娘呢,没事,没事的。”
看了眼天色,似要转大雨,乡下阿爹干脆抱起女儿,继续赶路。
终于走到荒田尽头,眼前是座没有城墙的小县城,走过落了漆的木坊,便算是入城了。
县城里的光景,比村里实在好不到哪去,家家户户关着门,有些人家门板还是破的,还有些房子年久失修,房梁歪斜,要塌不塌的,也不知还住不住着人。
踏入满地碎砾,只剩一间大殿的城隍庙时,雨声“哗啦”大了起来。
“五儿,快给娘娘磕头,让娘娘保佑你。”
乡下阿爹领着女儿,到了蒲团前。
那蒲团一跪下去就扬起灰来,五儿忍着咳嗽,学着阿爹的样子,行着三跪九叩的大礼。
然则抬头时,父女俩皆是失望,供台上的供品早已发黑,结成硬块。
看着土地娘娘慈爱的面容,五儿瘪着小嘴有点想哭。
“阿爹,娘娘这里没吃的……”
“有,有,五儿等着,阿爹给你去寻。”
乡下阿爹再度抱起女儿,将她放在高高的供台上,这个举动颇有些奇怪,五儿愣了下,待反应过来再伸手,已是捞不着自己的阿爹。
“阿爹……阿爹!”
比之饥饿,亲人的离去,更让五儿害怕,好在乡下阿爹的声音很快从门口传了过来。
“五儿别怕,阿爹在,阿爹找吃的。”
五儿咽了下口水,晃荡着两条腿,心空得厉害。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好似不止是雨声,还有别的什么在靠近,直到马鸣嘶响,五儿才反应过来,是马蹄声!
“阿爹,阿爹!乌鸦精来了,乌鸦精来了!”
小女孩尖锐的喊叫声,回荡开来,震得梁上积灰扑簌簌直落,也不知是迷了眼,还是害怕,五儿大哭起来。
门口一道影子闪过,一名黑衣人慢慢踱进大殿。
泪眼朦胧中,五儿看到那人嘴里,似乎正嚼着什么红红的东西,仿佛刚吃过小孩,顿时吓得哭都哭不出来,只抽噎着瞪着那人。
“是五儿吧?你阿爹让我给你送吃的,看,甜枣,吃不吃?”
五儿说不出话,吸吸鼻子,待看清楚那确实是甜枣后,她既害怕,又眼馋。
咕噜,咕噜。
一阵惊天动地的响声,黑衣人笑了,将红枣往五儿嘴边凑。
五儿往后缩去,张了张嘴,有些沙哑道,“俺要阿爹……”
“好嘞,爷带你去见你阿爹,爷认得他,叫刘山人是不是?来,吃枣子。”
红枣的香气愈发浓烈,让五儿有些晕,就在她伸手拿枣时,一下被黑衣人抱起。
“嗯~,放开!放开俺!”
红枣落地,黑衣人没有停下脚步,径直走出了大殿。
哭声在雨中闷下去,亦如刘五儿的挣扎,弱小又无助,就在黑衣人跨上马背时,刘山人不知从何处冲了出来。
“五儿!五儿!”
“阿爹!阿爹!”
马蹄声起,五儿绝望地看着自己的阿爹越追越远,最后扑倒在泥泞雨塘中……
“阿爹,救俺!救俺!”
梦里哭着醒来,耳边雷声隆隆,是车轮声。
“五儿,别怕。”
“紫儿姐姐——”
看清楚眼前人,五儿又是哭个不停,车颠簸得厉害,好在有个小小的身体,将更小的她紧紧拥住,才不至于让她散架。
“哭哭哭,烦死了!范紫儿,你要是不能让她不哭,就别管了!哭死算了。”
角落里传来一个不耐的声音,又尖又脆,惹得车里女孩纷纷看去,眼里还带着些许敬畏。
“元娇娇,少说两句吧,大家都是苦命人,再说了,五儿还小。”
“切。”角落里的元娇娇翻了个白眼,“范紫儿,你搞清楚了,我和你是良家子,和这些乡下萝卜头可不一样。”
确实,一车八个女孩,穿着最好的,就属范紫儿和元娇娇,两人皆是半臂襦裙。
范紫儿衣服颜色素,被尘土蒙得发黄,元娇娇朱红半臂,分外鲜艳,凑近了看,蹭在衣服上的团团污渍更是扎眼。
至于其他女孩,皆是衣衫褴褛,面色灰暗,压根分不出谁是谁,唯是刘五儿年纪最小,在这群年约八、九岁的女孩中,奶猫儿似,也算特别。
“有什么不一样?还不都在笼车里,没有谁比谁更好。”
范紫儿颇有些大人的口气,剩余五个女孩,目光又齐刷刷转向范紫儿,似是赞同。
五儿的视线则瞥向车外,烟尘中,像她们这样的笼车还有几辆。
“范紫儿,你少装了,你分明知晓,到了太原,入了晋王府就不一样了,她们这些啊,就是粗使奴婢,以后少不得叫我们一声姐姐,没准还得尊声娘子呢!”
元娇娇派头十足,她的话虽让人不快,却又教人不得不听,毕竟,听起来,她好像是她们这群人中,懂得最多的。
见众人视线重新聚拢在自己身上,元娇娇愈发得意,“嗳,不是我说什么,这孩子就是个傻子,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我问了袁校尉才知道她姓刘,这样的傻子啊,进了王府也落不得好,还不如病死在路上,省得折磨。”
想起昨日那个被抛下车的小孩,刘五儿抖了抖。
范紫儿抚了抚刘五儿,怒斥道,“元娇娇,别太过了!”
“过了吗?我娘说了,实话就是不中听的。”元娇娇说着,又推搡了下身边的女孩,“哎,你们看看她,一口一个‘俺’,土掉渣了,还成日里说袁校尉是乌鸦精,呵呵,怕是前两日发烧,把脑子烧坏了吧?”
元娇娇的话又尖又利,有人跟着笑了起来,有人低头不语。
范紫儿用身体挡住了刘五儿,低声道,“五儿,我们不理她。”
刘五儿也知道自己说不过元娇娇,便依着范紫儿,不去理会,过了会儿,她又忍不住咬上范紫儿的耳朵,“紫儿姐姐,俺……五……五儿想回家。”
范紫儿叹气,不知该怎么宽慰这个小女孩。
“五儿……我们要去的地方,比你家好着呢。”
刘五儿想要反驳,却是无从反驳,更何况,范紫儿是她眼下唯一的依靠,她只能沉默。
“五儿,别不开心了,看,苦楝花,开得多好看呀。”
听到范紫儿的话,女孩们都顺着瞧去,有人不自觉发出了惊叹。
道旁有株苦楝树,看样子有些年岁了,花开如紫羽,车近了,风吹落下来,更是美不胜收,好几个女孩伸手去接,花瓣溜过她们的掌心,零落在她们的衣衫上,好似绣上去般。
刘五儿脸上也飘了几瓣,她仰着脸,有些痴然。
“苦……怜……花……”
“嗯,不对,是苦、楝、花。”
“苦……苦怜……”
五儿怎么也学不清楚,当下又惹来元娇娇的冷嘲热讽,“切,乡下人。”
范紫儿瞪了瞪元娇娇,干脆带着刘五儿一起背过身去,霎时,天色转暗,笼车一辆辆进入城墙阴影中,城门顶上倒挂的木刺,犹如凶兽巨牙。
刘五儿惊了下,在范紫儿怀里动了动,她觉着,她好像要被吃掉了……
好在城门之后,是另一番光景。
刘五儿难以形容这种震撼,这里的房屋出奇地高大,成安县里最好的房子,恐怕都不及这里最差房子的十分之一。
道路宽阔整洁无泥泞,地上的石板,每一块都让刘五儿很难想象是怎么铺上去的,车子也稳当了许多,没那么颠簸了……
一路行去,眼前的房屋,一座比一座高,一座比一座大,到了最后,就只剩下墙,看着比山还要高的墙。
梦幻泡影
互看一眼,刘玉娘和安金姝匆匆赶了出去。
但见大门处衣裙飘动,不大会儿的功夫,女乐们几乎跑了个空。
此时的石敬儒,好似被一群硕大的蝴蝶追逐着,绚烂又狰狞。
“扑通!”水花四溅,石敬儒竟而跳下太液池。
“哗啦!”女乐、宫人相撞,食盒糕点翻滚一地。
惊呼声此起彼伏,混乱至极。
事情闹大了……
才闪过这个念头,刘玉娘只觉手腕一紧,被安金姝拖到边上。
“玉娘子,闹成这样,怕也瞒不住了,你且记得,曹夫人面前不可隐瞒,只可咬定因为害怕,一时糊涂才有此决定,对石家大郎实则没有半分情意。”
节日转眼成劫数,闹的时候似烈酒上头,浑然不觉意气用事,回过神来个个魂飞魄散。
“林阿监,是刘玉娘同石校尉有私情,我们怕蓬莱院再出丑事,所以……所以才要问个清楚!”
冯溶溶第一个站出来,把事情推到刘玉娘头上,冲撞王妃赏赐的菱花糕,可不是小事。
刘玉娘看了林阿监一眼,只觉今日的林阿监有些不寻常,便也不着急申辩。
冯溶溶见林阿监拿着笞条不说话,愈发大胆,“阿监明鉴,这刘玉娘定是被王妃退了荷包,才打起外头的主意,她与齐勒勒为伴,平日里怕是没少学这等龌蹉事,我们今日也是为了拿住证据,情急之下才有所冲撞……”
林阿监微微一笑,“这么说,我还要给你记一功?”
“不敢,小奴……小奴只求一个公正……”
“啪”一声响,林阿监只将笞条敲在手里,并未打人,她走向夏小如行了一礼,“夏娘子是冰轮院的人,还请边上坐。”
夏小如看了眼冯溶溶,然后朝林阿监略略欠身,走到边上石凳坐了下来。
随后是漫长难堪的沉默,不知过了多久,赵春娘同一名女官走进大院,身后跟着一大堆内侍阿监,看到这阵仗,女乐们彻底害怕起来。
是王默然王宫正亲自到了,这事有到需要她出面的地步吗?
每个人都能觉察到大祸临头,冯溶溶更是焦躁不安,频频抬头,刘玉娘知道,多半是她带头追的石敬儒。
“王宫正,小奴们都在此处了。”
王默然点点头,坐到高位上,边上有名阿监站出来问,“刘玉娘是谁?”
“小奴刘玉娘见过阿监,见过王宫正。”
那阿监问,“你说说,方才石校尉落水,是怎么回事?”
听到阿监专挑刘玉娘问,冯溶溶急了,这院里谁不知道曹夫人偏爱刘玉娘,她当下抢着开口,“阿监……小奴有话要说!”
那阿监眼神一扫,当下两名内侍上前将冯溶溶拖到边上,另一名阿监拿着笞条跟了过去,冯溶溶挣扎起来,“阿监,是刘玉娘与石校尉私通——啊!”
尖叫声和着笞条噼啪声齐响,冯溶溶反是挣扎得更厉害了,“阿监……小奴绝无虚言!啊!众人皆可作证……啊!我的脸……我的脸……”
最后一声尖叫尤为惨烈,百般挣扎之下,那笞条扫到了冯溶溶脸上。
那阿监头也不回道,“还没轮到你问话呢,再不老实,打死为止。”
进宫这么多年,刘玉娘看过无数责罚,从没见过打脸的,此刻冯溶溶的脸就好像是撕去一条的美人图,恐怖至极。
刘玉娘缩了下,又听阿监催促,“继续说你的!”
现如今面对的不是曹夫人,而是大庭广众之下,自己该怎么说?
念头在脑海里飞快转过一轮,刘玉娘跪下道,“回阿监,方才安师在东小院为小奴把脉,小奴并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等听到动静,同安师追出去,石校尉已落了水,而后阿监们就赶到了。”
“这奴婢说你同石校尉私通,又是怎么回事?”
“回阿监,小奴不知,小奴与石校尉并无瓜葛,更何况,青天白日那么多双眼盯着,小奴如何与人私通?”
“她--啊!”冯溶溶激动之下,又要插嘴,只才说了一个字,立时被打到只有抽气的份。
“阿监……可否容夏小如说两句?”
那阿监听到声,转而看向王默然,见王默然颔首,才同夏小如道,“夏娘子请说。”
“小如以为,其中怕是有些误会,溶溶姐看到石校尉腰间的荷包,好似是刘玉娘做的,所以……所以才想问个清楚……”
“你们蓬莱院,倒是要审起校尉来了?且不说你们有没有资格,空口白牙的,可有凭据?”
“阿监说的是,只到底是不是,还得问过石校尉,那个荷包,白媵人也见过……应是认得出。”
“夏娘子,少拿媵人王妃来压事,宫正署行事,维护的是体统,别说夏娘子如今还没正式封媵人,就算封了,犯了错,照样得罚。”
这阿监将夏小如顶回去后,却也没有放过刘玉娘。
“刘玉娘,你说说,有没有荷包这回事?”
“回阿监,小奴有做过荷包,但决计没送人,只托人带出去卖,好安葬勒勒姐……就是我们院里前不久才没的齐勒勒。”
“这么说,你同石校尉确有接触,方才又如何说‘并无瓜葛’?”
“阿监说的瓜葛是哪种瓜葛?若说托宫外人办事,违了规矩,小奴可以认,但若说私通,便是打死小奴也决计不认。”
那阿监眼神掠去,方才打了冯溶溶的阿监,又走过来抽刘玉娘胳膊,刘玉娘闷哼受着,第三记要落下时,赵春娘终是忍不住喊了句,“且慢,可否容赵春娘也说两句?”
那阿监对赵春娘到是客气,“赵教习请说。”
此言一出,众女乐又是吃了一惊,短短半日的功夫,赵春娘居然封了教习。
“阿监,玉娘说的事,我也知道,那日她确实当着我面,请石校尉帮忙安葬齐勒勒,我伤心至极,竟昏了头没有阻止,石校尉还将王妃赐的花钿还给了玉娘,只收下荷包,石校尉为人仗义,并不差这点钱,收下荷包,也是想让我和玉娘安心,要说私通,七夕那日竹篁院人来人往,又如何私通?”
那阿监点点头,走向王默然,“宫正,老奴问完了,宫正是否还有要问的?”
“没什么了,带刘玉娘去曹夫人那边吧。”
刘玉娘叩首起身,与赵春娘对视刹那,只见赵春娘眼底尽是冰冷,她虽然帮了自己,却也恨自己骗了她吧?
走出大门瞬间,刘玉娘有预感,自己怕是回不来这里了,又走出两步,突然一记响,大门在身后重重关上。
刘玉娘也没心思再想下去,自己眼前尚有一道难关。
万寿堂内,安金姝跪坐在蒲团上,正在给曹青娥念经文。
刘玉娘没有多话,进去就跪下,曹青娥看都没看一眼,手捻佛珠,眼帘微垂。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念到这句时,曹青娥身子动了动,安金姝当即停下,曹青娥看了她一眼,“怎么不念了?”
“我以为夫人有话要说。”
“你倒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金姝不敢,每本佛经结尾无非就是‘闻佛所说,皆大欢喜,信受奉行’,夫人慈悲,信受奉行,布施无数,金姝觉着……不念也罢。”
“尽给我起高调,这么说来,我今日若用霹雳手段,到是违了‘信受奉行’?”
“哪里,夫人这是菩萨心肠,霹雳手段,全是为人好呢,就是凡夫愚钝,只见霹雳手段,不见菩萨心肠,反是怨夫人。”
刘玉娘知道,这两人的话是说给自己听的,立时叩首,“是小奴不知好歹,请夫人责罚小奴。”
曹青娥这才转过视线,“怎么罚你?罚你也不是我的事,自有宫正阿监在管,更何况,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再怎么霹雳手段,也不至于拆人姻缘不是?”
“夫人息怒,小奴与石校尉实无姻缘,小奴只是……只是被吓破了胆,紫儿姐姐去了少阳院,被打死,勒勒姐去了少阳院……疯了,小奴……小奴实在怕得很……”
“刘玉娘,你胡说什么?”安金姝放下经册,沉下脸,“范紫奴是叫李存颢打死的,齐勒勒是她自己不守规矩,这些你还想赖夫人不成?”
“小奴不敢,小奴不敢……”
想到范紫奴和齐勒勒的遭遇,刘玉娘是真伤心,也是真害怕,她本就因为这两人接连出事,才起了要出宫的念头,倒也不是借口。
见少女泪水涟涟,曹青娥脸色不觉缓了缓,“好了,说说,七夕那日,你到底做了什么,方才在蓬莱院,又是怎么说的?”
刘玉娘不敢隐瞒,断断续续把事情全部说了一遍。
曹青娥听罢,垂下佛珠叹气,“你倒还想着替齐勒勒收尸。”
刘玉娘心头一虚,那日她乱得很,能让石敬儒答应自己已是耗尽心力,若不是石敬儒想得周全,主动说起收埋齐勒勒,今日这关还不知怎么过去。
若说此前,刘玉娘只把石敬儒当作一根救命稻草,那此时此刻,她才突然体会到,自己破灭的不只是出宫的希望,更失去了两个真心待她好的人,一时间,怎么也压不住委屈,泪水似泄闸般涌出。
“好了,还没罚你呢,就哭成这样。”
安金姝又忙不迭道,“夫人,刘玉娘如此不识好歹,想是夫人平日里照顾太过,反是感觉不到夫人的好,我看罚去竹篁院做苦役,她才晓得先前那些日子,是泡在蜜水里的。”
曹青娥横了眼安金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在帮她说话,怎么,她许你好处了?让你这般帮着?”
安金姝嬉笑道,“夫人的眼睛,真真是护法神的眼,什么都逃不过,她能给我什么好处?我也就图她好看罢了,想着夫人将来要是后悔呢,我就借花献佛,倘若夫人实在看着嫌弃,我正好收作弟子,总比那几个歪瓜裂枣强。”
“哼,油嘴滑舌,哪有你这样的小经师,我看你也是个欠管教的。”
“夫人说的是,安金姝修行不够,回去就罚自己打个禅七。”
“行了,这么爱管,那就交给你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