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凌雅韵上课的时候，被两个帽子叔叔叫了出去。
我和王欣坐在最后一排靠门的位置，能很清晰的听到他们说话。
帽子叔叔问了凌雅韵一些问题，委婉地向她建议，她可以选择签署谅解书。
这样不仅能得到一大笔赔偿款，左扬家还可以提供给她出国留学的机会。
王欣听了，朝我吐吐舌头，无声地说，“如果是我的话，我就接受，一大笔赔偿款诶......”
可令她出乎意料的是，凌雅韵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我不会签署谅解书，我要告他，我要让他坐牢。”
她冷静地说，“还有，如果下次你们找我还是为了这件事，我劝你们别白费力气了，而且还打扰到了我和同学们上课。”
她从后面走进来，目光落到我脸上。
我赶忙躲开，心虚地垂下头。
王欣啧啧两声，“左扬家有钱有势，真不知道她哪来的胆子跟他斗。告不赢且不说，还可能被针对，要是我，绝对干不出这么没脑子的事。”
上完课，我本来打算和王欣去食堂吃饭。
刚走出教学楼，我心里突然感到有些不安，找了个借口让王欣先走，我则转身朝教学楼里跑去。
空荡的楼道里回响着我急促的脚步声和喘息声。
推开天台门的时候，我看见凌雅韵站在上面，上身微微前倾，展开双臂，像一只自由翱翔的鸟儿。
我害怕极了，颤抖着声音喊，“凌雅韵！你别干傻事！”
凌雅韵听到声音，转过头来，冷漠地看着我，“你还来干什么？”
我垂下头，支支吾吾却说不出话。
她从栏杆上跳下，面无表情地经过我旁边，“放心吧，我不会寻死的，我没那么脆弱。”
在她即将越过我的时候，我很小声地对她说，“对不起。”
她的身形顿了下。
我紧接着道，“但是你以后还是离我远点吧，我不想......被传染上脏病。”
凌雅韵转过头，用一种充满着怜悯的目光看着我。
好半晌，她才开口，“好。”
她离开之后，我浑身脱了力似的，快要跌倒在地。
身后却传来王欣的笑声。
她走到我旁边，把胳膊搭在我肩膀上，
“桂余妍，我没看错你呀，算你还有点理智。而且你没什么对不起她的，俗话说得好，一个巴掌拍不响，发生这种事，她也得反思一下自己的问题。”
我麻木地跟着她朝楼下走去。
进了食堂后，王欣忽然眼睛一亮，拉着我朝某个方向跑去。
“左扬！”她兴高采烈地蹦到左扬跟前。
我局促地站在旁边，看着那个清瘦的高个男生朝她垂下视线。
“你是谁？”他冷淡地问。
王欣愣了愣，但很快回过神，撩了下头发，笑道，“我是王欣呀，上次我和桂余妍还有凌雅韵吃饭，我们还聊过几次的。”
左扬听到凌雅韵的名字，目光失落了片刻。
他哦了一声，转身走了。
王欣急忙跟上去，边回头对我说，“余妍，你自己去吃饭哈。”
我点点头。
去打了饭准备找个位置坐下，却看见不远处某个座位被几个男生围了起来。
他们的肩膀中间，露出凌雅韵平时经常绑的红色的发圈。
他们围着她，不停说话，期间不时发出笑声。
我低低地垂下头，打算换个角落。
却被其中一个男生眼尖看到了。
他吊儿郎当走过来，一条胳膊伸过来搂住我的脖子，“哟，今天怎么没跟你的好姐妹一起吃饭了？”
我想跑，可是跑不掉。
被迫带着朝凌雅韵那边走去。
凌雅韵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
她虽然故作对笑声和调侃的内容听而不闻，很镇定地往嘴里送饭。
但她的眼圈是红的。
看到我被带过来，她的嘴唇动了动。
我知道，她是想像以前那样帮我。


凌雅韵是上周出事的。
她家是本地的，离学校不是很远，所以每周末，凌雅韵都会回家。
她背了书包，走之前还跟我说回来给我带她家附近的卤味吃。
学校旁边有条巷子，里面没灯。
她路过的时候，左扬叫人把她拽了进去。
——左扬是凌雅韵的追求者，死缠烂打了她大概有一年。
他家特别有钱，听说家里还有些权势，从小把他惯得无法无天，性格又顽劣不堪，追凌雅韵的同时还跟别的女的不清不楚。
凌雅韵就明确地拒绝了他。
然后他叫了三个社会上的男的。
他站在旁边举着手机拍视频和照片。
威胁凌雅韵答应跟他在一起。
视频里，凌雅韵牙齿都咬出了血，流在白皙的下巴上，触目惊心。
她很狼狈、很痛苦，但听了左扬的话后，还是猛地朝他吐了口唾沫。
“你做梦！”
左扬恼羞成怒，马上就把她的视频和照片传到了网上，还在底下特别备注出她的姓名、专业和班级，以及电话号。
我们学校里是传得最凶的。
他一定要彻底地毁了她。
虽然后来学校反应及时，试图制止照片和视频的传播，凌雅韵也报了警。
但还是有很多人私下传播。
根本没法彻底根绝。
再加上左扬家有钱有人，左扬只是进去蹲了几天，就被保释出来了。
我们都在猜测，凌雅韵会怎么办。
她大概会像那些跟她经历过同样事情的女生一样，产生心理阴影，休学或退学，换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重新开始。
谁也没想到，她出院之后，会像平时一样，自信又从容地走进教室。
大家都惊呆了。
“我感觉她脑子好像缺根弦。”舍友们私下讨论。
“如果换成我，经历了这事，已经没脸见人了，她居然还能大摇大摆地去上课。”
“就是就是，可能她经验很丰富，已经不在乎了吧。”
我在旁边听着，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怒气。
她们说完，用胳膊肘怼怼我，“桂余妍，你怎么看？你平时和凌雅韵不是走得最近吗？”
我看着她们的脸，她们的神情有些咄咄逼人。
好像只要我一替凌雅韵说话，她们就会立马孤立我。
这种事情，我不是没有经历过。
我怂了，唯唯诺诺，“大概......是吧......”
我话音刚落，她们却忽然纷纷看向我身后。
我回过头，凌雅韵站在宿舍门口。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走进来，把一袋卤味塞到我手里，然后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去。
我愣愣地望着她的背影。
原本纷纷散去的舍友又围了上来，嫌弃道，“你还敢吃她给你的东西啊，也不怕染上脏病。”
叫我把那袋卤味扔了。
......我听了她们的话。


可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垂下头，仍机械地往嘴里递筷子。
“吃这么小口，给谁看啊？”一个男生笑着，“视频里你嘴巴可是长得大得很呐。”
“可能要换个东西夹菜给她吃。”另一个挤了挤眼睛。
我想捂住耳朵，不想听到那些污言秽语。
可赵彦不给我这个机会。
他把我往座位上一推，笑道，“这姐妹俩是同一个货色。喂——”他用胳膊肘怼了怼我，“那天晚上怎么没有你？”
他们顿时爆发出一阵笑声。
我的脸憋得通红。
凌雅韵终于忍不住了，她把筷子使劲一拍，“赵彦！桂余妍好歹跟你在一起过一段时间！你有必要这么说她吗？”
“哟哟哟。”赵彦嬉笑起来，“高冷女神终于爆发了呀？这样，你跟我去小树林，骂我好不好？”
“哈哈哈哈哈哈哈赵彦你太坏了！”
“不行，我看一个根本不够她用！”
“你们在干什么？”身后忽然传来冷漠的声音。
笑声戛然而止。
赵彦他们慌乱起身，看向立在我们后面的左扬，“扬哥。”
“谁准许你们欺负她的？”他冷漠地问，“滚！”
赵彦一群人听了，急忙端着餐盘滚了。
凌雅韵面色苍白地站着。
她瞪了左扬一眼，端起碗要走。
却被他捉住了手腕。
他急促喘息着，“我跟你道歉，可以吗？进去这几天我好好想过了，是我的错，我太极端了，让你不开心了。”
凌雅韵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道歉？不开心？”
她狠狠甩开他的手，仿佛那是天下第一脏的东西，“左扬，我承认你家有点势力，可以托关系把你保释出来。但我不会放弃把你送进牢里的，像你这种人渣，就应该被关进牢里枪毙！”
左扬的眼睛红了，“那你还想怎么样？我给你跪下行不行？”
凌雅韵后退半步，“左扬，你真让我恶心。”
她走了，左扬呆呆看着她的背影。
王欣凑上去，“这种女的不值得的......”
“滚！”左扬朝她吼道。
王欣被吓了一跳。
她难过地看着他，情绪发泄不出来，转头看向我，低声怒吼，“桂余妍！吃完了没？！吃完了还不走？！”
她生拉硬拽着我离开。
我恋恋不舍地看向我还没动一筷子的菜。
王欣边走边哭。
我从她断断续续的话里得知，凌雅韵和她父母不放弃，还要告。
一层一层往上走。
总而言之，一定要把左扬送进去坐牢。
“何必呢......”王欣哭着，“她这不是要把左扬毁掉吗？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她还想怎么样？”
我没应她，只是觉得很饿。
王欣说，这事到这里大概已经结束了。
毕竟凌雅韵是真的斗不过左扬。
可没想到，过了几天，她举着自己的身份证，录了个实名举报的视频，然后上传到了网上。
视频里，她站在前面，她父母站在她后面。
凌雅韵把左扬对她死缠烂打的事，配合着时间线明确的思维导图，一一向网友们诉说。
甚至把自己在遭受性侵时种种被折磨的细节，也都亲口讲了出来。
中间几度情绪崩溃，差点说不下去。
但她凭借自己强大的意志力，硬是支撑到了说完。
“经历了这种事，说我不痛苦不绝望，那是假的。”
凌雅韵望着摄像头，脸上是我所熟悉的坚毅，“我受到了身体和心理上的双重伤害，现实中更是有很多人对我所经历的事恶语相向。
“但我不会轻易向恶势力低头，也不会因为被侵犯过，就觉得丢人、羞耻。错的是加害者，而不是受害人。我也希望我的反抗能鼓励更多和我有过同样经历的女孩子。
“希望我们能站起来，对受害者有罪论说不！”


凌雅韵的视频，迅速把左扬家推上了热搜。
但仅维持了半个小时，热度就退了下去。
最后，凌雅韵的账号，变成了查无此人。
她的第一场战役，看上去好像失败了。
但她孤注一掷、破釜沉舟的样子，还是给很多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不知道她鼓足了多大的勇气，才掀开自己的伤口，只为把凶手送进监狱。
只是她的能力太弱小了。
比起盘根错节的左家，凌雅韵和她的父母，看上去不堪一击。
......
王欣看到那则视频，气得在宿舍里跳脚。
其他人也都帮她说话。
我觉得有些难受，借口透气，离开了宿舍。
赵彦在宿舍楼下等着我。
他靠在一棵树上，路灯光在他脸上投下阴影，让他脸部的轮廓变得凌厉。
我当初就是被他这张脸迷上的。
结果没想到，我只是他们圈子里的一则笑话。
他看到我，大步走过来攥着我的手腕。
“桂余妍，我劝你，你要是想继续在学校里念下去的话，最好让凌雅韵老实点。”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低低垂着头。
他冷笑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而且凌雅韵最听你的话了。当初我要给你拍视频，她死活要报警，你不让她报，她就不报了。”
“我和她已经绝交了。”
“那不关我的事，你知道的，左扬他爸是校董事会的一员，让你读不了书只是抬抬手指头的事。”
赵彦意味深长地说完，转身离开。


我在路灯下站了好一会儿，才拿出手机给凌雅韵发消息。
这部手机还是凌雅韵的旧手机。
当初她看我没联络工具，就把她正在用的送给了我，为了照顾我的自尊心，还夸张地说这手机有点问题。
她没回我的消息。
我给她打电话，她也没接。
距离上次她发视频实名举报的事件已经过去了两周。
这两周里，她只来上了两节课。
每次都是行色匆匆的样子。
我突然有点担心她，好在没过一会儿，她回复了我消息，约我到她家里见面。
我坐地铁过去，走在熟悉的小区里。
但这次不是应她爸妈热情的邀请去她家吃饭，而是找她转达赵彦的话。
凌雅韵在她家楼顶天台等我。
她披散着头发，穿着一条洁白的裙子。
风撩动裙摆，让她看上去仿佛一只蝴蝶。
“你别跟左扬斗了。”我对她说，“你斗不过的。”
“谁让你来的？”她问我。
“没人让我来，是我自己来的。”
她沉默地望着我，好半天，才对我说，“我对你很失望，桂余妍。”
我忽然变得愤怒。
“失望？凌雅韵，我跟你不一样！我三岁的时候我妈跟人跑了，我从小被我爸打到大，我十六岁那年，他死了，我才有机会继续念书！
“我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可是因为你，我就要念不成书了！
“你家里有点钱，你在这里读不下去，你爸妈可以送你出国，可我呢？
“左扬家的势力，碾死我就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我被你拖累了，凌雅韵。”我轻声对她说，“因为你的那个视频，赵彦来威胁我了。”
凌雅韵眼圈红了，“我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桂余妍。”
“我知道。”我转过身背对着她，“因为你对我好，所以我才来劝你。事情结果你也看到了，你把自尊踩在地上才发出去的视频，半个小时就被全网删除，除了让自己更丢人，你得到了什么？”
“丢人？”凌雅韵声音颤抖着，“桂余妍，你也站在受害者有罪论那边？”
她突然崩溃了，蹲下身捂住脸。
“你以为我不痛苦吗？不绝望吗？我每天要鼓起多大勇气才能走进校园，才能直视那些人下流的目光！我身体的伤还没愈合，每走一步，都是撕裂般的痛！可我不能倒下，我要争取、我要继续战斗，我——”
“为了什么？”我问她，“你这样做究竟想得到什么？”
“正义！”凌雅韵猛地抬起头来，“我是暂时斗不过左扬！但我不能放弃！假如这个世界每个人被伤害之后都忍气吞声，那所谓的公平也就根本不会出现！
“我的力量虽然微弱，但倘若无数个我站起来，即便是蝼蚁，也能摧毁大厦！”
“你太天真了。”我摇了摇头，朝楼道走去，用她听不到的声音说，“有些大厦，只能用炮弹摧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