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绳子断裂，她掉入火焰之中，这才终于发出一声凄厉的、尖锐的喊叫。
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巨大的轰鸣在我脑中炸开，我头痛欲裂，思绪渐渐模糊。
我看到那些身上长满了脓包的人转过脸冲我咧着嘴笑，那声音仿佛从地狱而来，嘶哑、沉重、带着一股诡异的寒意：
“终于找到你了。”
一记重击打在我脑后，我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醒了？”林有为站在我身前，他抓着我的下颚仔细看了看，“还好没有任何损伤，不然就可惜了。”
我试着活动了一下身体，手被反绑在了身后，脑中还有一丝昏沉，除此之外并无大碍。
“林有为，你不仅是林氏一族的族长，更是行医济世的医者，为何竟做起此等丧尽天良的腌臜事？你可知你如此会毁了黑水镇？”
“你一个外人懂什么？我是在救他们，只有圣人真正飞升了，他的神力才能解除我们身上的罪罚。”林有为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而我作为林氏第七代的族长，将被后人永世传颂和感激。”
“呸！如此愚昧蠢笨，真是枉为医者！林有为，你一定会遭报应的！”我狠狠地啐了他一口。
林有为并不理会我的话语，他拿出手帕擦了擦自己的脸，神色悠然地说：“你说你一个小小的女医官，不好好在宫里帮助圣人寻仙问药也就罢了，非要来我们这里，既然如此，你就成为圣人的药引吧，看你的样子，应是个能生养的。”
说完后，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骄傲地离去了，关门之后，他似乎在外面上了好几道锁，确认万无一失后，方才离开。
不行，我绝对不能死在这里。
我费劲千辛万苦来到这儿，还有那么多人等着我的药方救命。
“菀姐姐，菀姐姐。”翩翩的声音从角落传来，她掀开灶台上的锅，脸上挂着灰噗噗的脏污，“我来救你了。”
翩翩解开我的绳子，带着我从灶台下的暗道寻找出口。
这暗道又深又长，比我想象中还要难走，我们前行地越深，周围越黑暗潮湿，血腥味也愈发浓厚，行至尽头，一扇石门挡住了去路，无法推开。
凹凸不平的墙壁上唯有一处异样的凸起吸引了我的注意，我轻轻一按，石门便打开了。
“菀姐姐......好厉害......”翩翩惊讶地瞪大杏眼。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墙壁。
奇怪，我为何知道这会是一处开关？
我尚未来得及解开自己的疑惑，更为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我和翩翩小心翼翼地进去，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地说不出话——
这里有数十间牢房，关着很多女人，她们有的怀着孕，有的抱着孩子，唯一相同的是，她们眼中早已没有了光彩，她们麻木、呆滞、疯癫，困在这一方小小的牢笼里，不见天日。
“怎么会是你？！”
一道嘶哑的声音响起，我和翩翩抬眼望去——


“阿......阿姐？！”翩翩跑到那女子面前，隔着栅栏紧紧握住了她的手，“阿姐！翩翩找了你好久......你怎么......怎么会这样......”
眼前的女子形容枯槁、眼窝深陷，满头白发披散在肩上，犹如一个七旬老太，她佝偻着身子，声音嘶哑地开口，“快走！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不！我要带阿姐一起走！”
很多的疑问尚未问的出口，石门外便传来了男子的声音。
有人找过来了。
“我带你们出去，快！”那女子打开牢房大门，把我们带到不远处的一处暗角，她推开石块，一条暗道赫然呈现在眼前，“听阿姐的，逃出黑水镇，再也别回来！快走！”
“阿姐！和我一起走......”
“来不及了！翩翩，我们先走！”我抓住翩翩的手，用力将她拽出暗牢。
那女子迅速堵上洞口，我们再次陷入了黑暗中。
“呜呜......阿姐，阿姐......”
翩翩低声的啜泣传来，我握紧翩翩的手。
“我们先出去，菀姐姐会想办法，救出你阿姐和......”我又想起刚才看到的那一幕，那些可怜的女人与孩子......“和她们。”
我喉咙发哽，慢慢在黑暗中直起身体，方才的景象犹如针刺一般扎在了我心上，我的脑中闪过一声巨大的轰鸣，我双腿一软倒在地上，瞪大双眼，却失去了意识。
我似乎又落入了某个诡谲的梦境中。
梦里，我穿着与如今并不相同的衣服，留着一头齐肩短发，我和跟我穿着打扮相似的一群人在一个黑暗密闭的空间里，我们寻找机关，打开门锁，又进入下一个黑暗的空间，循环往复。
我还看到我穿着白色的大褂，坐在一个空间里，和另外几个穿着白色大褂的人说着什么。
我看到手上长着‘毒水仙’的人，他们四处游荡，状如行尸。
“N109神秘病毒的入侵，绝对是毁灭性的。”
“至今没有任何药物可有效缓解N109号病毒带来的‘水仙病’。”
“请大家做好消杀，切勿出门。”
“749局将联合各市区县安保人员为大家送上物资。”
“请切记，不要相信任何人。”
几道奇怪的声音出现在我耳边，我想睁开眼，却没有力气。
“我们请求你，为了人类的未来，帮助我们，拯救世界。”
最后一道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浑身一颤，赫然睁开了双眼，我身处于一片虚无之中，周遭是一片灰白，只有几道模糊的人影出现在我眼前。
“这场病毒在几百年前就存在过，只可惜没有文字记载。只要回到过去，一定能找到药方。”
“你是......你一定......拜托......”
记忆在此刻全部归位，我终于明白了这些天我为何始终记忆混乱、噩梦缠绕。
——我不是乔玉菀，我来自2045年。


我和翩翩艰难地朝前走着，隐约中，我似乎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再没有好货，黑水镇的人全都得丧命！”
“请您再宽限我几日，我夫人已经快生了，另外那几个长了‘毒水仙’，生下来的胎儿不是死就是畸，如何敢呈给圣人啊......”
是林有为和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又往前走了几步，将耳朵贴到墙上。
“求您在圣人面前美言几句，我今日刚找到一个新鲜货，细皮嫩肉，定能生出好药引！保准圣人满意！”
“七日后若再没有......就先把你女儿献给圣人。我看她尚未及笄，正是最好的药引。”
我的脑中响起巨大的轰鸣，真相已然展开在我面前，我忍不住地战栗起来，回头看向翩翩，她的眼中早已蓄满泪水，肩膀不住地抽动着。
“菀姐姐......我不想成为药引......”
“谁在下面！”暗道口传来雄浑有力的喊声。
有人下来了！
我抓起翩翩就跑，东拐西拐了很久之后，终于找到一口枯井爬了出去。
入夜后的黑水镇四周都散发着诡异的气息，处处门窗紧闭，幽暗的烛火随风摇曳，空气里弥漫着腐朽的气味，林有为站在不远处的角落里静静地窥伺着我们，晦暗的光影下，他的身影显得尤为诡异可怖。
“时候不早了，我先找个地方休息，等明日一早，我再来找你。”我指了指前方的客栈，对翩翩说道。
“菀姐姐一切小心。”翩翩似乎还有话想说，却终究只是握了握我的手，垂着头朝林有为走去。
我敲开客栈的门，一个店小二模样的男子听到声响从柜台后支起脑袋，目光呆滞地看着我。
“小二，还有空房吗？”我问道。
“有。”他伸出手，指了指楼上，“全是空的，客官自己选便是。”
那声音沙哑，犹如含着一口粗砂，我注意到店小二的手臂上有一道蜿蜒的藤蔓，看起来像是水仙花的根茎。
“客官，就快入夜了，锁好房门，莫要乱跑。”我关门之时，店小二依旧站在柜台后，他那双深陷的眼睛牢牢盯着我，令我一阵恶寒。
我躺在床上却并无睡意，我总觉得自己忘记了很多事，却又不知到底遗忘了哪里。
窗外响起了窸窣的脚步声，火光明灭，晃得我更加难以入眠。
我索性起身出了房门，却见客栈门大开着，店小二却不见踪影。
我悄悄跟在人群后，发现他们聚集在了娘娘庙，林有为站在人群前说着什么，而在娘娘庙正中央，一女子被绑住了四肢，架烤在火舌之上。
“菀姐姐，你怎么......”翩翩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迅速转过身，捂住翩翩的双眼，用身体挡在了她身前。
“别看。”
诡异的曲调响起，我听到娘娘庙内的人在吟唱着：
献上血肉，祭祀生灵；
碧波娘娘，神力无边；
佑我黑水，祛病消灾。
“放！”
林有为一声令下，一把尖细的长刀便剖开了那女子的肚子，鲜血潺潺而下，女人却一声不吭，眼神木然地注视着远方。
婴孩的啼哭划破天际，众人齐齐下跪。
“碧波娘娘保佑！”
“碧波娘娘显灵了，有药引了！我们有救了！”
那些人的身上都长着毒水仙，他们身形佝偻、骨瘦如柴，深陷的双眼中早已没有了活人的光彩，就像一具具失去了魂魄的躯壳。
就在所有人磕头感谢碧波娘娘的时候，林有为已将刚出生的婴儿装进了一个金黄色的布里，递给了站在暗处的人。
火焰越烧越旺，我终于在熊熊烈火中看清了那女子的脸。
竟是林有为的夫人。


“菀姐姐，我带你去娘娘庙。”一只温暖的小手抓住了我，我迷迷糊糊地看着那个一直不敢说话的、怯懦的女孩，缓缓点了点头。
“那是你阿娘吗？”路上，我试探着询问。
“嗯，阿娘病了。”女孩点点头，眼中弥漫着深重的哀伤，“村子里很多人都病了......”
“为何会如此？”
我这一问，却让女孩忽的瞪大了双眼，她压低声音，却神情激动：“你......你都不记得了吗？你是乔玉菀，你是来黑水镇找药方的！我......我是翩翩啊！”她越说越激动，着急地拉过我的手，从我袖口里掏出一张牛皮纸，“你前日来时告诉我，上京城遍地都是长满‘毒水仙’的人，可如今的黑水镇亦是如此，我们根本没有药方给你......”
我翻看着手中的牛皮纸，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依稀辨得“黑水镇”、“瘟疫”、“药物”等字眼，右下角写着乔玉菀三个字。
我那混乱不清的记忆在看到这三个字后，终于开始慢慢恢复。
几天前，我只身一人来到黑水镇，只为寻找药方拯救天下人的性命，殊不知黑水镇早已被疫病侵蚀。
翩翩原本已将我送走，我却始终觉得这诡异的黑水镇没有眼下见到的如此简单，所以又偷偷潜了回来想寻找真相，却不料被黑水镇族长、翩翩的阿爹林有为碰了个正着。
我终于梳理好脑中一团乱麻的思绪和眼下这复杂诡谲的境遇，一抬头，便看到了“娘娘庙”三个字。
翩翩松开拉着我的手，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阿爹说，‘毒水仙’是碧波娘娘降下的罪罚，可是凡人的药草救不了村子里的人，只有每月祭拜碧波娘娘，求她保佑我们，村子里的人才能好起来......信女求娘娘保佑，让阿娘早日康复，让信女早日找到阿姐。”
“你还有阿姐？”
翩翩不语，闭着眼低声祈祷。
我抬头望着眼前那尊佛像，她不悲不喜地注视着我。
“若当真是拯救世人的仙子娘娘，又怎会忍心看百姓遭此大罪。”我没来由地冷哼。
“嘘！菀姐姐，不可妄言！”翩翩踮起脚，捂住我的嘴，“当初阿姐和你说了一样的话，离开之后，就再也没回来。”
忽而风起，烛火明灭间，娘娘庙中的仙幡轻轻晃动，然而屋外的树影却并无响动。
一阵没来由地寒意直冲背脊，我不由自主将翩翩护在了怀里。
窸窸窣窣地响声在身后响起，我猛地回头，一张长满脓疮的脸出现在我面前，他的身上散发出肉类腐烂的臭味，手上的水仙花妖娆地绽放，蔓延了整个手臂。
“药......给我药......我好疼，求求你，让我吃一口......”
“菀姐姐！快跑！”翩翩拉住我的手拔腿就跑，却不料被石头绊住了脚，我俩双双倒地的刹那，我看到不远处的角落里，透出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那个长满脓包的人跪在碧波娘娘面前，一下一下、重重地磕头，而后他身子僵直，忽然抬头看向我们，脓包破裂后，他的脸上流淌着绿黑色的粘稠液体，深陷的眼窝没有了神采，他僵硬、缓慢地朝我们爬来，嘴里发出诡异的声音，我推着翩翩催促她快走，随后抄起一个瓷碗，用力砸向他的头部。
“那里有门！”我轻声说道，然后拉着翩翩朝里爬去，门后是一条幽深的暗道，刚好能容下一个人的身量，这条暗道很长，岔路很多，不知通往何方。


元祈713年，一场诡异的疫病席卷了上京城。
短短数月，上京城大街小巷尽是身上长着水仙花、满身脓疮的半死之人，犹如行尸，甚是骇人。
听说，等水仙花完全绽放在身体上，就会迎来死亡。
圣上沉迷长生不老之灵药，将自己锁于宫中不问外事。
有钱的贵族靠银钱珠宝买药续命，普通百姓却只能苟延残喘。
我本是紫禁城内太医阁女医官，为救天下人性命，一路跋涉前往远在百里之外的黑水镇，只为寻得救人药方。
却不料，黑水镇早已被毒水仙侵蚀。
而更令人惊恐的是，侵蚀黑水镇的，并不仅仅是这一场骇人的疫病。
......
“乔姑娘，乔姑娘？”一个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响起，我恍惚地看向周围，却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散发着潮湿的、霉臭味的房间里，说话的中年男子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另一边是一个看起来是个未满十四周岁的少女，她满脸忧愁的看着我，低垂着眉眼，不敢说话。“乔姑娘，可是饭餐不合胃口？”那男子又问道。
乔姑娘？是在叫我吗？我疑惑地低下头，这才注意到自己身前这三菜一汤。
“不是......”我尝试着开口，却就在这一瞬间，眼前的饭菜变得腐烂，上面爬满了蛆虫。
我吓得身子一颤，丢掉了筷子。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那男子起身去开门，我甩了甩头，眼前的菜又变回了原本的模样。
一个挺着大肚子的中年妇女在这时端着菜从厨房出来，她面容憔悴，看到我时眼神躲闪，我见她走路有些吃力，遂上前想要帮她，不料她却忽然抓住我的手，左右观察后，附在我耳边低声说：“跑。”
正当我诧异地抬头看着她时，她却神色大变，诡异又尖锐的放声大笑起来。
中年男子一听见里面的动静，忙跑了过来，将女子粗暴地拽进了屋子里。
“见笑了，乔姑娘。拙荆害了疯病，精神状态一直不好。”见我没有接话，他又自顾自地说道，“早些日子让她好好祭拜碧波娘娘，她偏不信，这下好了，碧波娘娘一怪罪，降下了罪罚。”
“碧波娘娘？”
“乔姑娘有所不知，这碧波娘娘在云游时曾赐予我们林家先祖神药，从那之后，我们林家世代为医，以治病救人名扬天下，如今更是有幸为当今圣上制药。为了感谢碧波娘娘的恩赐，我们特此修建了娘娘庙，姑娘若是有兴趣，也可去让我女儿带你去拜一拜，很灵的。”
不知为何，听见他这一席话后，我的脑中浮现出了无数奇怪的画面和声音。
婴孩的啼哭、女人的尖叫、男人的咒骂、盛开的水仙花，还有一些穿着奇装异服看不清面容的人，他们犹如走马灯似的出现在我眼前，我渐渐看不清中年男子的面孔，只觉他笑的诡异，眼神中冒着贪婪的绿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