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小说 女频言情 石越朱翊钧的小说如履薄冰小说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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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越

    男女主角分别是石越朱翊钧的女频言情小说《石越朱翊钧的小说如履薄冰小说阅读》,由网络作家“石越”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与此同时,慈庆宫中。……“什么?你是说,现在的湖广遍地豪族都在私开矿山!?”朱翊钧几乎是愕然开口。张宏暗中捏了把冷汗。这两日他好不容易逮了个去湖广巡税的太监,仔细审问了一番后,今日一早就赶来向皇太子禀报。但其中内情复杂,他昨日初听了都为之骇然,如今见皇太子这反应,自然更为小心。他老实回话道:“主子,咱们宫里去的太监也只能管中窥豹,所见,也未必都是真的。”朱翊钧懒得听这些安慰人的话。他在殿内来回踱步,思忖着方才张宏所言。承宣布政使司,也就是所谓两京十三省中省的学名。湖广,就是十三省之一,多有铁矿、铜矿。如今张宏竟然告诉他,湖广各州府,非但敢私授矿山给各大世家豪族,还敢明着二一添作五!?这是何等胆包天?矿山啊!那可是铁器,兵甲,钱币之源...

章节试读


与此同时,慈庆宫中。

……

“什么?你是说,现在的湖广遍地豪族都在私开矿山!?”

朱翊钧几乎是愕然开口。

张宏暗中捏了把冷汗。

这两日他好不容易逮了个去湖广巡税的太监,仔细审问了一番后,今日一早就赶来向皇太子禀报。

但其中内情复杂,他昨日初听了都为之骇然,如今见皇太子这反应,自然更为小心。

他老实回话道:“主子,咱们宫里去的太监也只能管中窥豹,所见,也未必都是真的。”

朱翊钧懒得听这些安慰人的话。

他在殿内来回踱步,思忖着方才张宏所言。

承宣布政使司,也就是所谓两京十三省中省的学名。

湖广,就是十三省之一,多有铁矿、铜矿。

如今张宏竟然告诉他,湖广各州府,非但敢私授矿山给各大世家豪族,还敢明着二一添作五!?

这是何等胆包天?

矿山啊!那可是铁器,兵甲,钱币之源!

私开矿山是要做什么!?

他喃喃自语:“巡抚汪道昆是干什么吃的?”

张宏见皇太子只是喃喃,一时不知道当不当接,想了想还是回道:“殿下,汪巡抚只兼任了兵部尚书的职司。”

言外之意就是汪道昆虽然地位超然,却只有调兵遣将的权力,并不能指画政务。

朱翊钧冷声开口道:“那布政使司呢,也不知情么?”

布政使司衙门,俗称的藩台衙门,乃是掌一省之政,承流、宣播、布政之机要衙门。

比起巡抚,布政使司才是常设的一省掌政衙门。

一省最高职司,要说半点不知情,他是真不信。

张宏斟酌道:“殿下,去年,湖广左布政使孙一正,擢升为顺天府府尹,接任的左布政使汤宾,不是湖广人。”

“今年二月,吏部将封验司的何邦奇调任为湖广布政司右参政,三月,又调了一名御史去。”

布政使是一省长官,言语中很明显是说,此前布政使孙一正,是湖广人。

至于吏部调任到地方这事,自然有说道。

但张宏没有说多余的话,这几日相处,他渐渐明白自己侍奉的这位,到底是多么睿智天成。

果然,朱翊钧眉头皱得更紧。

他明白张宏的意思,这是汤宾接任之后,下面还是遥遥以离任赴京的孙一正为靠山,新任布政使汤宾根本控制不住局面。

或许是中枢早发现了端倪——孙一正是升是降还是两说。

也或许单纯只是之后的汤宾上奏了此事。

总之,随后吏部与御史就派人下去了,甚至宫里也派人巡税。

不派人下去自然不行,这不是一纸诏令就能解决的问题。

想指望政情通达,靠诏令指挥地方?那不是治国,是模拟游戏。

别说现在,这事,什么时候都是大难题。

他彼时当职的时候,下面出了天大的事,都要蒙着被子自己处置。

哪怕他措辞激烈让其整改,下面都还是应付了事。

无论大事小事,没有各部司抽调几个人,来个专门的小组下去,就别想把地方的被子揭开。

以如今这交通与信件传递条件,想处置湖广地方,当然更难。

但这派人下去之后,另外两方没了动静,宫里的人干脆被这种屈辱的手段赶了回来。

只怕是这水深不可测。

“孙一正……”

朱翊钧默默再拉了个清单,心中却有些无奈。

这恐怕不是孙一正一个人的问题,这不是一个区区顺天府尹能罩得住的事,其中牵涉必然不止于他。

从中枢的靠山,到从布政司,到地方州府,士族豪强,结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网。

现在叫糜烂一方,前世,他管这叫塌方。

处置孙一正,还有十个百个,于事无补。

想要澄清吏治,不能捉襟见肘,还是要从顶层设计上入手,大明朝的腐败,实在太严重了——矿山这样私开,过不了几年,就遍地是私蓄兵甲之辈。

但,无论是官吏选拔,还是扫除积弊,都要吏部配合才行。

朱翊钧按着眉心沉思,叹了口气。

吏部在高拱手里,即便他愿意跟高拱共谋此事,高拱也不会让他染指。

这事还是得着落在高仪身上。

等到他登基后,必然要高拱致仕,届时,可以让张居正任首辅,高仪掌吏部事。

自己这些时日攻略高仪,颇有成效,再给他些时日,自己就能躲在幕后,对其施加影响。

还有近日闹得不可开交,一眼便是张居正主张的考成法,也未必不是个契机。

就是以他的眼光来看,还是太过粗糙,简直是虎狼猛药。

自己要不要插手?该怎么插手?

若能借此插手人事,又能像张居正表明他支持新政的态度,也未尝不可。

就是,还需注意手段才是。

“殿下,该去文华殿了,今天是百官劝进的日子。”张宏轻轻唤了他一声。

朱翊钧醒悟。

他抬头看着天色,点了点头。

刚一出殿门,蒋克谦就迎了上来,跟在身后。

这是朱希忠开的后门,很自然地就能让蒋克谦,能随时侍卫皇太子身旁。

哪怕他之后移宫乾清宫,这些人仍然会随侍左右。

蒋克谦才能不算出众,但也颇有长处。

寡言少语,雷厉风行,这几日做事上心,交代的事也没出什么纰漏。

朱翊钧看了他一眼,不由夸了一句:“事情办的不错。”

昨天下午,他去两宫问安的时候,李贵妃就一个劲夸他长大了,明事理了,让她欣慰。

想来是没少在勋贵命妇们面前长脸。

加上日讲上他有意表现聪慧仁厚,天真纯孝的一面,博得不少日讲官的盛赞,就连高仪都忍不住夸了几句。

使得某些士大夫情节深重的朝官,看他的眼神,也逐渐敬服了起来,私下都在感慨他有明君之相。

这内外一起使劲,他在舆论场上,已经获得了不少声望。

虽说看着没有什么实际作用,但无形的影响之大,只能心照不宣。

等再发酵些时日,效果会更加明显。

届时,他就不再是那个情状顽劣,心性不堪的皇太子了,他可以成功将自己与过去的那个朱翊钧割裂开来。

再不是冯保可以使绊子,李贵妃可以强按头写罪己诏,高拱可以随意贬损的朱翊钧了。

甚至于,哪怕他掀桌,也会多出来那么一些个卫道士,为他杀身成仁。

礼制,就是权,声望,就是势。

不急,慢慢来,他还有时间。

接下来,还是得继续对李贵妃施加影响,同时拿下高仪,慢慢渗透人事任免。

能做的事,就多了。

蒋克谦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他只是坚定地抱着大腿:“为君分忧,分内之事,微臣不敢居功。”

朱翊钧问道:“本宫的几位肱股之臣,最近有什么动作吗?”

眼见他还有四天就要登基了,这些人的动作应该越发频繁才对。

最好是能提前洞察,否则届时来不及插手,莫名被当头棒喝,那才是不妙。

蒋克谦低着头:“正要跟殿下禀明此事。”

“高阁老几乎不出户,也无访客上门。昨日倒是出门找了几家书画店,似乎是装裱殿下送的字帖。”

高仪当真是个蛤蟆性子,戳一下跳一下。

都做到内阁辅臣这个位置上了,没人戳他,都还根本懒得动弹。

蒋克谦继续道:“张阁老近日,多与尚书吕调阳,仓场总督王世和,私下来往。”

朱翊钧走前前面,留了个心神仔细听着。

张居正来往的,都是新党之人,暂时也看不出有什么动作的征兆。

“至于元辅,倒是来往官员颇多,有言官韩楫、宋之韩……”

朱翊钧挥了挥手打断他:“门生就不必说了,说重点。”

蒋克谦忙道:“是,殿下。”

“还有吏部侍郎张四维,兵部尚书杨博也暗中上门拜访过。”

“两广总督殷正茂的儿子,昨日也上过门。”

“还有些不明身份的人,臣派人缀过一两个,应该南直隶来的家奴传信。”

“此外台谏葛守礼、户部张守直等九卿,也有家奴传信。”

朱翊钧面色凝重。

前几日高拱明目张胆地,将李贵妃令旨顶了回去,他就起了警惕之心。

即便高拱手段差了点,也没道理看不出一旦李贵妃变成李太后,他高拱不会有好果子吃。

可他分明有恃无恐,这不得不让他起疑。

如今又频繁与朝官来往,究竟想做什么?

“能知道他们在谈什么事吗?”朱翊钧缓缓开口道。

蒋克谦顿了一下,有些为难。

他小心翼翼道:“殿下,元辅家中也颇为简朴,没几个下人。”

这就是安插不了人的意思。

又是个清官。

朱翊钧面色古怪,怎么感觉,自己反而像个对付清官的反派。

蒋克谦突然又道:“殿下,倒是张四维那边有个消息。”

朱翊钧看向他。

蒋克谦继续道:“元辅似乎承诺了让王崇古入内阁,换取那边交出宣大的军政。”

嗯?

朱翊钧眉头一皱,心中更加惊讶。

什么时候内阁席位能轮到高拱做主了?

高拱专擅到这个地步,真不怕被清算么?

他又准备怎么兑现?真以为他许的诺,两宫会认下这事吗?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你继续盯着。”

多想无益,今日是初六,还有四天,他就该登基了,他倒要看看这些人到底会使出手段。

……

文华殿,侧殿。

“阁老。”

“高阁老。”

高仪来得晚些,殿外诸多官员纷纷与他见礼。

“座师。”

高仪回过头,就看到自家弟子王鼎爵,以及他兄长,那位三鼎甲出身的王锡爵。

他没好气道:“什么座什么师,说了多少遍了,公办的时候称职司。”

虽然责备了一句,但高仪又想起了,那位总在办公时称他先生的皇太子,神情倒是颇为复杂。

王鼎爵连忙认错。

王锡爵也开口道:“阁老,元辅跟张阁老都来了,等着您呢。”

高仪点了点头,告罪一声就往班次前去了。

见他走远,王鼎爵才感慨一声:“兄长,你看座师这性子,是比元辅和张阁老讨喜多了吧?”

方才他二人跟高拱行礼,都没得个正眼瞧。

张居正倒是不咸不淡应了一声,但看样子明显有些神游天外。

王锡爵摇了摇头:“你有这想法,永远做不了实事。”

都入了内阁,怎么可能做个好好先生。

推行新法,性子不强硬点,就等着被糊弄吧。

高仪这性子,不适合在内阁,反而适合回礼部。

他没心情教训自家弟弟,只是静候着那位皇太子。

从来京城开始,耳边就没停止过这位的传言,他倒是十分想看看这位究竟是什么成色。

若是吹捧出来的孬货,王锡爵可少不得要在自家题记里好好记录一番。

只盼,真有传闻中三分成色就好了。

恰在此时,一个太监进了侧殿,跟高拱说了两句。

只见高拱轻咳了一声,百官连忙动作,各自走向自己的班序。

王锡爵知道,这是太子已经入殿,等着百官觐见了,连忙拽着弟弟站回班次。

前两次劝进他没能参与,今日还是第一次见。

“升殿!”

随着一声唱喝,后殿的钟鼓礼乐声慢慢响起。

王锡爵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从侧殿转进了正殿。

只见得殿内两侧麒麟衣,飞鱼服的锦衣卫挺拔威猛,虎视眈眈。

两位纠仪官立在御阶下方,面无表情,检视着群臣。

王锡爵悄悄抬眼,前后看了一眼自己这一列。

啪!啪!啪!

礼乐声中,三声净鞭响起。

王锡爵抬眼望去,那位司礼监掌印太监挥动着净鞭,唱和着什么。

他班次靠后,已经听不清在说什么。

王锡爵只见到,那位身着縗服的孩子身影,端坐在了御案之上。

群臣持笏拜下。

礼部提前知会过流程,王锡爵自然知道该怎么做,他跟着拜下,口中含糊敷衍着:“恭迎皇太子殿下临朝。”

“问殿下躬安。”

两位纠仪官已经起身,在班次之中来回走动。

一双眼眸如同鹰隼巡视着百官。

此时哪怕留下一滴汗水,都是丢官罢职的大不敬之罪。

“本宫无恙。”

王锡爵只听到一个略显稚嫩,却沉稳冷静的声音。

听起来倒是颇为沉稳,可惜看不真切。

若不是知道后果,他恨不得踩在纠仪官身上,往御案上看去。

咚!咚!咚!

钟鸣礼乐之声再度响起。

王锡爵才发现,自己一个愣神的功夫,高拱已经出列奏对劝进了。

只见绯袍大员当先举起手中笏板。

王锡爵连忙跟着同僚,慢了一拍地跟着道:“伏以天祐下民,作之君以康四海,父有天下,传之子欲主万年,况讴歌朝觐之咸归望,宗庙社稷之有主。”

……

“虽嬛嬛在疚,未忘哀痛之情;然业业万几,当思难大之托,臣等是用局地孔惶,叩阍弥切,愿终陟于元后,始克慰乎群心。”

随着劝进笺词往下,百官的声音逐渐整齐划一起来。

殿后,黄钟鸣动,礼乐悠扬。

殿内,山呼海啸,如雷贯耳。

王锡爵此时本带着看客心态,此时也忍不住脑中一团浆糊,跟着群情一起慷慨激昂。

逐渐含糊的词句,慢慢也跟着宏声喊了出来。

……

“伏望殿下永怀凭几之词,蚤荷受球之宠,阐皇猷而恢帝范,光圣德于日照月临,绵凤历而奠鸿图,延国祚于天长地久。”

念完最后一句的时候,王锡爵背后几乎湿透,却仍然跪服在地方不敢动弹。

王锡爵偷偷抬眼瞥了一眼。

恰在此时,只见那位皇太子从御案之前,缓缓起身。

撇开了大太监冯保的搀扶。

皇太子似乎在俯视着殿内外文武百官。

朗声答道:“卿等合词陈请,至再至三,已悉忠恳。”

“天位至重,诚难久虚,况遗命在躬,不敢固逊。”

皇太子顿了顿,殿中气氛更显肃穆。

军民百官静候皇太子答复,殿内没有一点动静,针落可闻。

王锡爵心也跟着这句话停止了动作,一并提到了嗓子眼。

他莫名期待着皇太子接下来的话语。

王锡爵不自在地动了动腰背,想驱逐这种情绪,却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太子德音。

好在,上方终于又说话。

皇太子缓缓吐出几个字,咬字清晰而厚重:“本宫,勉从所请。”

仿佛见证绘画图案的最后一笔,仿佛坠空的物件终于落地,深吸的一口气终于能呼出。

这一句话满足了所有人的期待。

王锡爵不用再跟着众人的节奏,几乎下意识,他便行了三拜大礼。

宏声喊出:“圣朝有续,皇明大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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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上来就整大活,抬出两淮盐政,却不是朱翊钧有心欺负老实人。

实在是形势所迫,必然有人得挑此大任。

缺钱啊!

细数如今朱翊钧要做的事情。

吏治、税制、度田、开海、重立少府、推动自然哲学的萌芽、拆分南直隶、改良朝贡体系……等等等等。

桩桩件件,没有一事是不需要实打实的兵权做后盾的。

练兵总得要白花花的银两。

这就又回到了那个问题——在考虑钱用到哪里的时候,先得回答,钱从哪里来。

各部司的属库有多少钱,是他让张居正当家后,第一件需要跟他交底的事。

张居正也没想瞒着他,有了结果第一时间便给他通了气。

其中,光禄寺情况最差。

七月,让户科右给事中冯时,去查了光禄寺。

九月有了结果,上奏说,光禄寺历年收支相抵,从无结余。

这就罢了,自隆庆改元至五年,通计各省,拖欠共一十九万五千二百有奇。

换句话说,寅支卯粮,一分不剩,各省的账,也开始慢慢收不上来了。

而后则是户部太仓库,也就是国库。

张守直致仕后,王国光上任户部尚书,立马彻查太仓库。

上月便有了结果。

太仓银库,止于六月底。

实在各项银,共二百五十二万五千六百一十六两,金四百六十五两,铜钱一千六百一十九万九千四百八文。

全部折算成白银,哪怕按多的折算来估计,也就五百万两白银!

这可是国库!天朝上邦,国库才五百万两库存!

远的说隆庆二年,岁支有四百四十万两,近的说去年,也支出了三百二十余万。

换句话说,国库只有一年余的存银,难怪高拱说不能轻启战端,这点钱,但凡打一场,国库就要被掏空。

其余大大小小,如兵部的太仆寺库等,几乎也都处于这种寅支卯粮,入不敷出的状态。

内帑,更是不例外,否则先帝也不会跑去问户部要钱了。

尤其是八月支出了一百万之后,便只剩二百三十万两了。

这些情况,朱翊钧早就心里大致有数。

所以早早做好了开源的打算。

要开财源,怎么开?

无论是税法,还是度田,开海,这些真正开源的事,又都需要银钱打底,以及长时间的前期准备。

所以,第一笔启动资金,朱翊钧便盯上了盐政!

都转运盐使司有六,曰两淮,曰两浙,曰长芦,曰山东,曰福建,曰河东。

无论从哪口井开出来,都是这六司进行收缴、漕运。

而天下盐政,大半都要落到两淮上来。

所谓,长芦山东、价廉课充,惟淮盐居天下之半。

但盐政来钱快,却并不意味着税收多。

洪武年间,两淮盐场三十处,每岁有三十五万引,换算下来就是一亿四千斤。

结果到了如今,只换了度量单位,从一引四百斤,改成了一引二百斤。

听起来有了七十万引,实际上还是一亿四千斤。

非常地稳定。

当然,与之对应的,就是不知来历的私盐与日俱增,似乎真是倭寇晾晒的海盐一般。

其实这也就罢了,足额交税,朱翊钧还能忍让一时。

但是按照如今的盐纲制,一引收银六钱四厘,其外还另税三银,公使三银。

合计一引收六银六钱四厘的税。

那么两淮至少该缴税四百六十万两。

可实际呢?

去岁,分运户部、太常寺等各库,加起来才一百一十万两!

明面上的两成!还不算私下卖出去的!

简直是欺天了!

从盐商,盐场、地方官府,到转运司、漕运衙门、中枢蛀虫,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不知道收了多少!

这就是他叫回海瑞的缘故。

这种规模的贪腐,张居正都不一定会支持此事。

只要有私情,终究要讲个“大局为重”。

尤其是大明朝私人请托,可以说蔚然成风。

张居正背靠楚党,一票门生故吏,盘根错节,更是会被众人拽着走。

更别说还有什么浙党、晋党疯狂扯后腿。

可以说,两淮的盐政,除了海瑞,没人能办。

这里面的弯绕,凡是拉个有官身的,都多少明白一二。

海瑞自然更是不例外。

他瞬间就反应过来,失声反问道:“中枢已经到这个地步了?”

两淮盐政,可比剥削百姓要难多了。

如今竟然要动两淮盐政,那必然是中枢局势已经刻不容缓了。

朱翊钧暗赞一声。

这就是他欣赏海瑞的缘故。

有坚持,却有着不凡的政治智慧。

清官,又是能吏。

但凡能驾驭住,哪个上位者不疼惜?

朱翊钧点了点头,直言不讳:“海卿或许不知道,如今中枢财用大亏到了什么地步。”

“若是不趁着如今还有些力气,想办法把税收上来,恐怕……”

朱翊钧点到为止。

转而详细说了一番各司库的存银。

海瑞面色凝重,只觉得其中情况,触目惊心。

朱翊钧见海瑞认真听着。

接着道:“这就罢了,各地收上来的税银,累年渐少,甚至还有拖欠。”

“不少省的布政司使换了人,就不认前人的账。”

“而前人调动了,也说不知情。”

“以至于今年夏税只收了八成。”

“还有军饷之事也险些闹出乱子。”

“七月时,内外官兵得知先帝驾崩,便一同鼓噪起来,问各地督抚催讨欠饷,一副要兵变的架势。”

“最后朕与内阁实在没办法,只能各处凑。”

“八月廷议,户部太仓库出了三十万两,兵部将太仆寺库马价银抽了三十万两,工部奏请陵寝降低规制,从节慎库省出了银子二十万两。”

说到这里,朱翊钧竖起一根指头,语气复杂:“朕的内帑,拿了一百万两出来。”

“共一百八十万两,内外官兵凡六十六万四千三百一十九人,银各二两。”

“好歹压了下去。”

他看向海瑞:“海卿,朕当真不想大明朝,交代在朕手中。”

海瑞看着眼前的少帝忧国忧民,一时怔了神。

他此次复起,离乡时,不少人都说他快花甲之年,如何还能承担重任,劝他不如在家好生修养,侍奉老母。

可如今看到这位少帝,幼弱的躯壳,肩挑天下,不比他海瑞更辛苦?

朱翊钧说完苦难,阐述完必要性,这才切入正题:“所以,朕想让卿从两淮盐政开始,清厘税政。”

这事,可以说难到了极点。

不杀个人头滚滚,别想做成。

而其中的危险性,更是不言而喻。

海瑞终于回过神来,却没有轻飘飘地满口答应。

反而正襟危坐,谨慎问道:“陛下想让臣做到什么地步?”

答应此事的同时,也是提醒。

他今日是第一次拜见新帝。

虽说皇帝对他礼遇有加,情真意挚,但他终究还是不了解皇帝。

海瑞生怕皇帝年幼,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当初只是对付徐阶一人,就不慎激起“民变”。

那只是区区三十万亩良田,如今皇帝要动的,可是百万漕工衣食所系!

海瑞不怕此事干系重大,只怕把这事办砸了,既坏了大局,也辜负了皇帝信任。

朱翊钧没有直接回答。

见菜肴上齐了,他便止住了话头。

转而开口道:“海卿舟车劳顿,必然饥肠辘辘,咱们吃完再说。”

海瑞还要再说,朱翊钧忙按住了他:“用完午膳换个地方说,朕带你见几个人。”

前者当即不再言语,行了一礼,有些拘谨地吃起了午膳。

期间,海瑞一再打量着皇帝。

海瑞并不是什么呆笨的直人。

相反,海瑞是一名偏执的聪明人。

当初做县令的时候,遇到收受贿赂,却得罪不起的巡抚之子,便会假称其人是冒充,绑了给巡抚送去。

而后劝谏世宗,也知道好话说尽,定下本性是好的,后面懈怠了这种基调。

往后在南直隶对付徐阶,虽然惜败,却也显出了灵活手段。

海瑞自然明白面前的这位少帝,之前的种种表现,多少有收买人心的成分在里面。

但,他还是准备毫无保留地接下这档子差事。

自然不是他喜欢纳头便拜,而是,海瑞有海瑞的行事准则——海瑞,只观其行。

无论嘴上说得多么天花乱坠。

若是要他海瑞粉饰太平,或者回来做个帮腔唱戏的,他转身就会离开,绝无商量的余地。

反之,若是交给他海瑞的差事,真的利国利民,他哪怕粉身碎骨,也必然在所不惜!

是故,当他听到要清理两淮的蛀虫时,他心中没有丝毫犹豫,当即就认同了此事!

海瑞,从来都只做自认为对的事。

他,只会为了公理道义而活!

……

二人忙着谈正事,用食极快,简单扒拉一阵,便结束了用膳。

朱翊钧便领着海瑞,出了文华殿。

让侍从跟远一些,他才回头接上方才的话题。

二人走在宽阔的御道上,周围没有一人。

朱翊钧歉声道:“所谓君不密则失臣,文华殿毕竟人多眼杂,不如这样空旷之地谈事情方便。”

这是在解释方才关键地方打断海瑞,闭口不谈的原因。

海瑞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皇帝。

很难想象这是一名少帝能有的城府,竟然在文华殿这种地方也保持着戒心。

他莫名又增添了几分信心。

朱翊钧摆了摆手:“方才说到哪里了?”

海瑞小心道:“说到,陛下要臣做到什么地步?”

是要点到为止?

还是要搅翻两淮?

或者彻查到底,捅破九重天?

若是皇帝有不同的目标,他此次赴任,自然也要有不同的应对和手段。

朱翊钧走在前方,伸手示意海瑞走近些。

而后才侧过头,看着海瑞认真道:“海卿,朕不是要将你当用完即弃的刀来使。”

这话肺腑之言,情真意切。

海瑞自然感受到了,却不敢接这话,毕竟有隐射先帝的嫌疑在里面。

连忙就要请罪。

朱翊钧扶住了他,忙劝道:“卿仔细听朕说。”

三纲五常入脑,好指挥归好指挥,但相处起来,确实有些不太适应。

他好歹是劝住了海瑞。

才继续说道:“两淮的事,朕给你划一条线。”

海瑞不解,疑惑道:“请陛下明示。”

朱翊钧点点头,娓娓道来:“其一,此事不必竟全功,有个四五成成效便足了,卿自己把握。”

“其二,万历元年以前的事,既往不咎。”

如今距离万历元年还有两个月,足够海瑞赶到两淮。

新不查旧,以及留有余地,都是必要的妥协。

若是非要查个底朝天,那火,必然要烧遍半边天。

说不得还要被引火烧身,扛着海瑞反皇帝。

谁敢打包票说他仰仗的张居正、吕调阳等人,都冰清玉洁?

乃至他的国丈,他的母后,他的三公,他的内廷,他的锦衣卫,能不能有一个是干净的?

掀起无差别的反贪大狱,不啻于一场黑暗动乱。

反而会让真正要做的事,被扩大化,失去章法,而后草草收场。

不过道理是这个道理,他还是有些怕海瑞固执不愿同意。

毕竟历史形象与真人,未必一般无二。

说完这句,就忍不住抬头瞥过海瑞,想看看这位海青天的反应。

若是真的眼里揉不得沙子,他便要使出别的方案了。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海瑞不仅没有嚷嚷着贪官都得杀,绝不姑息之类的话语。

反而是投来惊叹赞许的目光。

直到皇帝疑惑看了他一眼,他才无奈解释道:“陛下莫不是以为我是什么死脑筋?”

好歹也是从县令做起,一路到中枢的人物。

也不知道世人给他传成什么样了。

连这位少帝也害怕他是这种老顽固。

朱翊钧轻咳一下,掩饰尴尬:“那倒不是,只是怕贪官污吏行事太过,惹得卿意气激荡。”

他左右看了看,继续说道:“考成法所到之处,朕会配发绩效。”

“此前俸禄不足,让百官失了约束,也是朕德行有亏。”

“但,若是考成法到后,发足绩效,还不知收敛,海卿,就不必顾忌了。”

两淮南直隶也在这次考成法的范畴里。

工资不够,你伸手就算了,否则总能怪到朱家人头上。

但往后配发绩效,还不知死活,那就别怪皇帝下死手了。

高薪未必养廉,还得配合雷霆手段。

身旁的海瑞,不知是想起了窘迫贫困的官场生涯,还是眼底浮现起了因贫而贪的同僚。

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拱手弯腰,行了一个谢恩礼:“陛下仁德,微臣代天下清流拜谢。”

海瑞难道不缺钱吗?难道没有让妻儿老母过得好些的心吗?

可朝廷俸禄就这么一点,他也无可奈何。

他明白只靠俸禄的处境,自然也明白常人要坚持像他这样有多难。

才让多少同僚走上了邪路。

如今圣上感念清流不易,有了绩效这德政,他当真是替后人,替同僚谢恩。

朱翊钧没做理会,虚虚将他扶起。

接着道:“至于怎么处置,朕也再给你划几条线。”

海瑞躬身静听。

朱翊钧双手负背,侃侃而谈:“其一,家族之内没有官身的豪强小吏、士绅盐商,卿从重处置,能杀多少是多少。”

没有官身始终能量有限,掀不起太大风浪。

正好借机清理一批蛀虫,抄家灭门,也好填补国库。

“其二,涉及到七品以下的,卿依律处置,不必顾忌风议。”

这批人必须要处置。

风气已然坏了,正要将这些小官清除掉,腾出关键位置来,留给考成法合格的官吏们。

“其三,四品以下的,卿务必要明正典刑,会同王宗沐、刑部,办成铁案,若是需要独断,下手之前说与朕一声,才能行事。”

七品以上,可以说是一地高官了。

即便是给海瑞钦差巡抚的名头,也不能独断专行。

办成铁案,自然为了减少海瑞的政治风险。

若是要争夺时机,权宜变通,那就汇报给他,手续他自然会事后帮忙补上,有人追责,他也自会顶上。

至于明正典刑,也是有所考量。

这个级别高官,是地区政治氛围的风向标。

非得好好杀一批,才能起到震慑作用。

“其四,四品及以上的,卿不要擅动,你这四品身板扛不住,直接知会朕知晓,朕亲自为你做主。”

海瑞这个佥都御史,本身就只四品,而南直隶一大堆三品的侍郎、二品的尚书。

更别提还有某些老而不死的超品们。

这些人若是真的涉案,海瑞就顶不住了。

再让人家顶,就有过刚易折的风险了。

朱翊钧还没有薄凉到这个地步。

自然是需他亲自接下。

海瑞静静听着皇帝诚心相交,为他划线。

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凛然有杀气四溢,海瑞不知为何,脸上突然露出了笑容,越笑越是灿烂。

这等行事章法,天资俨然更胜世宗一筹。

他何尝听不出来其中用意。

以海瑞多年做事的资历,一听便明白这是有的放矢。

这位陛下宛如行军布阵一般,知己知彼,分而划之,各个击破。

除了这份天纵英姿,其中的信任与呵护,更让海瑞心中触动。

七品以下随便处置。

四品以下走流程。

这是何等的托付信任?

别的钦差,哪怕领了王命旗牌,也不可能对文臣动辄喊打喊杀。

圣上这是彻底放权给他啊。

更难得的,反而是四品及以上就不让杀了。

若是没这句,皇帝便还是将他当做一把用完就扔的刀。

可一旦加上最后这句……海瑞在心底叹了口气,当真是无以为报。

但,感动之余,他也不忘查漏补缺。

海瑞恭谨问道:“陛下,勋贵皇亲呢?”

两淮的盐政,别以为只是地方贪腐而已。

两京之地,这些身居高位的,多半牵连其中,勋贵皇亲,必然也有人身在局中。

朱翊钧早就想到此关节。

语气莫名道:“让他们来找朕,就说,朕这里有桩大生意,莫要纠结蝇头小利,否则休怪朕翻脸不认人。”

给面子,那就利益置换,若是不给面子,只能自己把这些勋贵的脸皮扒下来了。

这话有些卖关子。

但皇帝不说,海瑞也不会细问。

只是行了一礼,表示遵旨。

末了,又提醒一句:“陛下,刑部尚书王之诰,听闻此前在南直隶颇得官场人望。”

让杀归让杀。

但佥都御史,至多也就办案,哪里能说杀就杀。

要明正典刑,这事还得落到刑部头上。

但如今的刑部尚书王之诰,在南直隶人缘未免有些太好了。

朱翊钧自然听出言外之意。

他微微摇头,肃然道:“不走刑部的流程。”

“南直隶的刑部尚书已经致仕了,朕暂时不会补缺,届时,南直隶刑部左侍郎王锡爵,会配合你。”

“还有新任大理寺少卿陈栋,跟随你去两淮。”

海瑞叹服。

都察院、刑部、大理寺……这是给他海瑞量身定做了一个三法司啊。

当真是算无遗策。

没想到他海瑞也有办事不用愁权限的一天。

他再度行礼,语气坚定,立下军令状:“圣上如此信任,臣必定不辱使命!”

朱翊钧却突然咧嘴一笑:“海卿莫急,还不止这些。”

“走,朕带你去校场,再给你几个人。”


这就是前世的优秀经验了——试点。

张居正的步子太大了,两宫犹豫不决且不说。

而且真要铺开,以如今的行政力量根本不足以支撑得来下。

有多少不满的官员,会造成多大的麻烦,也难以估量。

焦头烂额,反而蹉跎时间。

即便是强行推广开来,引了众怒,事后反扑,恐怕只有去人留政——届时某人的下场未免有些太惨淡了,朱翊钧不愿意如此。

倒是试点就可控多了,温水煮青蛙嘛。

大明朝最说得上话的几位大佬,无论是高拱,张居正,还是隐于幕后的自己,都是支持考成法的。

区区顺天府,闹出点乱子也在范围内能接受,也没这份能量能纠集起来联名上奏,伏阙哭门。

还有宣称什么辞官归乡,乘槎泛海之类的,也同样升不起太大的声势。

你不干,有的是人干,循吏清流再是难找,一府之地的循吏不信还找不到了。

果然李贵妃听了眸中立刻就泛起异彩,俨然是心动了——这两天卡着考成法,可没少挨清流循吏们的骂。

自家儿子的法子,确实是两全其美。

既缩小了考成法的范围,降低了烈度,又能为宫中节流,在眼皮子底下看效果。

宫中用度本就不少。

既然没地方开源,她也不介意节流,自己两个儿子都还没大婚呢,要让下面掏空了内库,可就枉为人母了。

她想了想,还是本着查漏补缺之心说道:“顺天府倒是没什么好说的,但这针工局,为何不是冯大伴来领这事,他怎么也是司礼监掌印。”

朱翊钧神情一震,好,又到了进谗言的时候了。

他看了一眼身后一脸懵懂,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的冯保。

轻声对李贵妃道:“娘亲,冯大伴既是司礼监掌印,又兼管东厂。还有御马监内卫,内帑,都要从他眼皮下面过,恐怕分身乏术吧。”

“况且,就算张大伴兼管此事,冯大伴也能管束的,毕竟张大伴被娘亲点做了提督太监,可每每做事,冯大伴不也亲自过问嘛。”

这冯保,权势过重,宫里积弊他也脱不了干系,而且还对母妃的用人阳奉阴违,母妃啊,看人准点吧。

果然,李贵妃陷入了沉思。

过了好半晌才点头:“我儿说的……确实有些道理。”

朱翊钧松了一口气,这就是李贵妃耳根子软的好处了,谁进谗言都有用。

李贵妃又追问道:“这是其一,那其二呢?”

方才朱翊钧只提了一者,可见还有别的点子。

朱翊钧继续说道:“娘亲,所谓‘试点’是一者,至于这二者嘛,孩儿称之为‘绩效’。”

两宫怕有损圣德,那便施恩吧。

李贵妃奇道:“绩效?”

朱翊钧点了点头:“这考成法太过酷烈,娘亲也知,我朝百官,泄泄沓沓,又大多以贪污为生。”

“若是冒然加了担子,又禁绝贪污,恐怕无以为生。”,

“或许要出乱子。”

本来躺平不干活,日子过得好好的。

现在弄个什么考成法,不仅让人干活,还不让贪污?岂有此理!

伏阙哭门!必须伏阙哭门!

李贵妃点了点头:“我就是担忧这事,哪怕按照钧儿这主意,暂时只取顺天府,但是看内阁的意思,往后终归是要铺开的。”

朱翊钧很懂领导的心思,求稳嘛。

温水煮青蛙只是开头顺遂一点,一旦铺开,到了临界点,终归还是要串联起来,举着考成法反考成法的。

他开口解释道:“儿臣的意思是,既然怕生乱,不如将其分而划之。”

“内阁的考成法,优则升,合格则留,不合格则罢官,简单而酷烈。”

“但娘亲,这天下吏官众多,优者几何?能升任的官位又能剩下多少?”

“恐怕泰半都在合格与不合格之间吧?”

“若是大多只增权责,不能蒙受圣德,恐怕心中怨愤,阻力重重。”

“依孩儿的主意,我朝官吏,合格就已是难得了,不妨给予些实惠,赏赐些银两。”

“不合格者,以三次为上限,而后再罢黜,留些余地。”

“如此既能多些合法收入,德化那些犹豫两难的污吏,又能让二者不能齐心,督促百官尽心做事,。”

“白脸由内阁唱,娘亲做个折中的红脸,也好彰显娘亲仁厚圣德。”

朱翊钧一口气说完,都有些口干舌燥。

这一套下来,加了补丁后的考成法,虽仍不是尽善尽美,却能缓解大部分阻力。

增加合法收入这事,势在必行。

高新养不了廉,但是连基本生活所需都保障不了,就一定滋腐——指望所有人都是天生圣人,是不现实的。

保障基本生存的同时,头悬利剑,萝卜加大棒,恩威并施,才是正策。

一味施恩,是助纣为虐。

一味强压,只会被反攻倒算。

不够辩证的考成,早晚会人亡政息。

至于为什么作为绩效,而不是添在本身的俸禄里?

一来是为了显出对比,激励人心,二来,自然是方便随时动态调整,做些文章——这份权力,必须死死捏在他手里。

朱翊钧回头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李贵妃,显然是听进去了,心下也不由暗暗点头。

李贵妃当然听懂了。

不但听懂了,甚至越想越觉得妙不可言!

这样一来,她最担忧的圣德,就不会有损。

本宫都做到这个地步了,你自己不尽心做事,难道还能怪本宫?

不仅如此,还能在清流中获得一个好名声,毕竟这想做事,又不贪污的朝官,可真的是嗷嗷待哺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

“那这奖赏的钱,户部愿意出吗?”

朱翊钧摇了摇头:“娘亲,今年试点的绩效,咱们宫里出。”

李贵妃张了张嘴:“啊?”

朱翊钧解释道:“娘亲,此次户部这十万两,咱们名义上入内帑,却不要钱,就放在户部,用内帑的名义作为‘绩效’。”

“我朝在册的官员,有两万八千九百六十三人,顺天府一地,加上针工局,却不过八百余,这十万两作为绩效,以及择优补发欠奉,绰绰有余。”

“这钱高拱不是不给吗?宫中用度,高拱还能串联群臣拦着,可若是作为德政之源,百官必然站在娘亲这边,高拱一人,就算铁了心也拦不住。”

“用给咱们施恩,总比高拱拿去收买人心好。”

内廷要发钱给朝官,这种人,没人拦得住。

不过,他言语中有所保留,毕竟这个数字是没计算吏员的,否则要膨胀十倍不止。

但还是那句话,饭要一口一口吃,他不是神仙,做不到面面俱到。

大明朝岁俸折银百三多万两,历年实发的,五成都不到,是各级官员不想给自家人发工资吗?

没钱啊!

不改善税法,乃至度田,这些都是治标不治本!

可是无论是什么税法,什么新政,都需要整个官僚体系的配合,跟虫豸一起,怎么搞好新政?

整顿吏治又需要钱,弄钱需要整顿吏治,这就形成了一个悖论。

朱翊钧而今要做的,就是在这个悖论上开个口子。

用小成本,慢慢推动吏治改革,再用吏治改革的成果,来推动新法,从而形成一个良性循环。

当然,这话就不必跟李贵妃说了。

朱翊钧见李贵妃不搭话,继续说道:“这样一来,既是咱们的名声,又能让娘亲在高拱那里扳回一城。”

“反正若是考成法不好使,咱们来年不出了就是,若是好使,这内库一年省下来的,都不止十万两。”

“待到考成法行之有效地铺开之后,且不说节流省下来的银钱,往后必然也不会少了开源的手段,届时再与户部商议如何支出便是。”

“咱们总归是不会亏的。”

一个贡茶,就有三万多两的猫腻,考成法哪怕只有三成功效,省个一万两,那其余金花、粟、帛、茶、蜡、颜料各种名目,各自节流一些,怎么都不止十万两了。

你说连三成治腐的功效都没有怎么办?这么不给面子,不杀人还留着干什么?

没必要跟深宫妇人算政治账,模棱两可地算算经济账才是对症下药,考成法推下去,对各方都好。

他再度抬头看了一眼李贵妃,却仍然见其没有反应。

朱翊钧实不知,这下李贵妃是真的失语了。

她不是没听懂,更不是不同意,她只是惊讶。

自家这儿子……简直是天生的帝种!

胸有韬略,多谋善断!这是她脑海中萦绕不去的词语。

她一个平民出身的妇道人家,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却也见识过先帝处理政事。

哪次不是愁肠百结,唉声叹气。

从未见过这等羚羊挂角的手腕,简直令她惊叹。

这感觉,她只在那些阁臣身上见过,一如当年的严嵩,之后的徐阶。

其余什么李春芳,高拱统统都排不上号!

这份天资权谋,恍惚间,有世宗的风采,这就是隔代亲?

不同的只是,世宗是把权谋用在御下,而自家儿子,是用在跟自己探讨大政上。

从这一刻开始,她终于深信不疑,那日自家儿子说的冥冥中见到了先帝,必然是确有其事。

先帝显灵!祖宗显灵啊!

这苗子,若是好生教导出来,做个明君……往后青史上,自己的事迹,也会多上几行字吧。

不经意间,眼眶都湿润了些许。

“娘亲?娘亲?”

李贵妃回过神来。

见朱翊钧在唤自己,连忙别过脸去,假装无事说道:“此事咱们说了也不算,还是得下内阁议论。”

别说她贵妃令旨才被封驳了。

即便是皇帝下旨,不经由内阁拟票,那就是中旨,流程上就是不合法的。

高拱行事激烈,未必不会一意孤行,干脆无视她——李贵妃只以为考成法是高拱提的。

朱翊钧却信心十足:“娘亲放心,这法子我也与高阁老说了,其中漏缺,高阁老也建议颇多,想必,他会说服元辅的,不必娘亲下旨。”

“对了,娘亲也莫要跟人说起是我的主意,孩儿毕竟年岁尚浅……”

高仪是一个很好用的借口,朱翊钧很自然地无中生有了。

不过也不是骗李贵妃,他只是打算先说服高仪,再让高仪出面。

高仪这种道德君子,晓之以大义,是最好说服的。

李贵妃看着他意气风发的样子,眼神充满了欣慰。

……

隆庆六年,六月初七。

此时距登基大典也就三日,紫禁城中奔走忙碌的身影也多了起来。

但是都影响不到朱翊钧。

他仍然是有条不紊地发育着,强身健体、爱护口腔、讨好李氏、积累名望。

清晨,朱翊钧到文华殿日讲的时候,少了两名侍读官。

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马自强、陶大临,二人去跟礼部准备即位大典的礼仪,以及先帝的谥号,日讲这边只能告了假。

朱翊钧对这两人印象不深,也没放心上。

相互见礼之后,朱翊钧熟练地走到高仪身前,拽住高仪的手,就往里走。

“来,给先生赐座。”说着,他又扭头看向高仪,“先生,今日讲哪一篇?”

高仪现在已然不再抗拒这套连环招。

很是自然答道:“殿下,是尚书的梓材篇与召诰篇。”

朱翊钧点了点头,扶他坐下,而后才回到案前端坐。

他有意展现一定的聪慧,尚书的背诵进度也是极快。

这六七日见,就已经学完了商书,已经是到了周书。

甚至出现了刻意吹捧他的讲官,在外吹嘘什么皇太子一目十行,过目不忘。

其实这进度只能算略快,一天两三篇二百字的文章,对于他而言,背诵起来着实不算吃力,他前世七岁就能一天背七八首诗了。

高仪半边屁股坐在矮凳上,心中也是颇为自得。

谁不想教出来的弟子,都过目不忘,举一反三呢?

眼下皇太子跟着讲读官诵念经典,停断句读,不超过两遍就熟练了。

进讲释意,也了然于怀,往往还能对诸位讲官不同的释意有着不同的体悟,引申到自身做人治政上。

一个聪明的弟子,一位尊师重道的学生,一名仁义孝顺的君主,几乎符合了高仪所有的念想。

高仪看着御案上或诵读,或冥思,或恍然的朱翊钧,不自觉捋着胡须,露出笑意。

这样的学堂,简直是享受。

还是一旁的讲官在耳边轻声低语了一句,他才发现已经午时,日讲已毕了。

高仪赶紧起身,上前两步:“殿下,今天的日讲,就到这里吧。”

其余讲官一同起身行礼。

高仪都准备顺势离开了。

却听上方传来皇太子的声音:“先生留步。”

“今天日讲,我颇有些心得,先生不妨与我一同用膳,也好为我指正。”

高仪愣了下。

参食用膳,向来都是极享荣宠的朝官才有的待遇。

先帝在时,也只有高拱享受过。

如今竟然落在他头上,一时有些失措。

他连忙拱手,正想拒绝,又迎上了皇太子满是期盼,人畜无害的眼神。

高仪拒绝的话,到嘴边鬼使神差地变了样:“殿下有研学之心,臣安敢不从命?”

随后就稀里糊涂地被朱翊钧拽着手,带到了用膳的厢房。

“先生,我正值孝期,所用稍显寡淡,先生不要介意才是。”朱翊钧歉声道。

高仪不以为意,他早过了口腹之欲的年纪。

能够参食用膳,哪怕是啃谷草,他都能乐在其中。

“殿下莫要折煞了微臣,君上天恩浩荡,臣惭愧。”

话虽如此,他也只当是客气话,宫廷奢靡无度,再是孝期又能差到哪里去。

但直到看着御膳端上来的时候,他才有些愕然。

皇太子所用午膳,竟然只有区区八道菜。

高仪进士出身,自然是看过《南京光禄寺志》的,当年简朴如太祖,午膳也有24道。

哪怕拿近的说,先帝为世宗皇帝守孝时,午膳都在二十七道之多。

如今这位皇太子,竟然简朴到这个地步?

难道是被内臣所欺!?

朱翊钧看出了高仪的疑虑,温声解释道:“先生不必多虑,削减御膳,是我的意思。”

说句实在话,这么多菜,他本就吃不完,何必浪费。

身居高位多年,对这点口腹之欲,早就没了执念,机关食堂六菜一汤,就满足了。

他继续说道:“皇考尸骨未寒,仅是素食,又岂能表心中哀思?”

“再者,几位先生曾说,而今天下民生凋敝,百姓困苦,常有食不果腹之人。”

“本宫作为君父,岂能独让子民受苦,自己奢靡无度?”

“如此,既能为我父皇积些福泽,又可表与百姓共苦之心意。”

“倒是让先生见笑了。”

高仪听着朱翊钧带着腼腆,娓娓道来,只觉胸闷堵塞。

他不愿意去想这位皇太子,是不是有作秀的成分。

作为一个古板的士人,他眼睁睁看着一位君上能做到这个地步。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是侥天之幸了。

总好过那位口口声声,四季常服不过八套,却奢靡无度,视百姓如草芥的世宗皇帝。

高仪忙低下头,掩饰情绪:“百姓困苦,是内阁有罪,是臣有罪。”

朱翊钧摆了摆手:“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昨日方才接受了劝进,他这时候小小地不循礼制,说一声朕,也无伤大雅。

他看向身侧值守偏殿,张宏的干儿子,以及侍立一旁的蒋克谦,来回使了个眼色。

二人识趣驱退了左右,站得远远。

朱翊钧伸手请高仪落座,真心实意,言辞恳切地开口道:“先生。”

“国家二十九年来,久不见恤民之实政矣。横征暴敛,糜烂骨肉于边防;田盐茶酒,竭尽脑髓于鞭扑。”

“汹汹止见似仇雠,哀哀谁人是父母,致我百姓,苦极无告。”

他顿了顿,叹息道:“先生……是孤有罪,是我朱明皇室有罪。”


松江府!

这三个字在高拱心中翻腾不止。

他突然明白,今早一出门,张居正为何与他说起松江府徐阶的事情。

也突然明白最后那句“若是不顾朝局争权,岂不是有篡逆之心”是所指何处。

原来……都是为这一刻准备的。

好一个张居正。

原来彼时便是以胜者的姿态,提前示威与警告。

恐怕昨夜,他便联合李氏跟冯保李进那些人,控制住了陈太后。

今日又连同着皇帝,用中旨逼迫他。

高拱拿着诏书,半晌没有言语。

既未领旨谢恩,也不说乱命不奉。

此刻,场上万籁俱寂。

都看向高拱。

高拱兀自看着手中的诏书,自嘲一笑。

尊荣,呵,好一个尊荣。

上柱国,开国时常封,但,那是因元之旧,官未定也。

之后这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了。

当初世宗要封严嵩上柱国,严嵩便推辞说“尊无二上,上非人臣所宜称”,让世宗“大喜,允其辞”。

可以说,这话就给上柱国定了调,只有死人才能得封——仕途上的死人也算。

往前追溯,上一个封上柱国的,还是夏言,什么下场不言而喻。

更别说还要封爵了。

大明朝有几个文臣封爵?

当初世宗给杨廷和、蒋冕、毛纪封伯爵,三人全都坚辞不受。

为什么?对于文臣而言,爵位就是屎,踩着都嫌恶心。

避爵,才是文臣常态!

所谓,随流平进,以干略自奋,不失为名卿大夫。

但若是,顾以躁于进取,虽剖符受封,在文臣为希世之遇,而誉望因之隳损,甚亦不免削夺,名节所系,不可不重。

总而言之,爵位事小,失节事大。

退一万步说,他高拱可以不在乎誉望,受了这爵,那他还能在首辅之位上呆着吗?

受了爵,就意味着断了仕途。

这一套封赏,就是要将他架起来,让他自己认输请辞啊。

可看穿简单应对难,这几乎是阳谋。

他高拱能推辞么?

单纯的封赏自然可以,可这道诏书之中却别有险恶用心。

你高拱不是口口声声为了天下,为了朝局吗?

如今既然事败,不仅没有追究你,还给了一个继续为朝局,为天下效死的机会,从还是不从?

若是不从,那此前的争权夺势,没人会信那些冠冕堂皇,却发自肺腑的理由了。

既然不是为了朝局争权,那不是有篡逆之心还能是为什么?

首辅篡逆,那就是人头滚滚,门人弟子,皆不得免。

这就是赤裸裸的挟逼。

其实在意识到自己输了之后,高拱是有所准备的。

重则身死道消,轻则驰驿归里。

但张居正如今却将事情做得更绝。

他本人性命也就罢了,还拿身后清名、门生故旧、大明朝局来挟逼他。

果真是好狠辣的心。

高拱捏住诏书,指节发白,半晌没有动静。

见首辅半晌没有动静,所有人都屏气凝神。

似乎他手上捏的,不止是诏书,还是朝臣的呼吸。

几乎所有人都看明白了,这道旨意一旦高拱拒绝了,那就是杀身之祸。

不止是高拱本人。

还不知会有多少人要受牵连。

朝臣们都期盼着高拱接下这道诏书,哪怕他的门生故旧也不例外——除了高拱这种倔脾气,他人都只会觉得这是恩典。

时间点滴过去。

高拱仍然立在当场,没有言语。

朱翊钧却很有耐性地看着高拱。

高拱会不会接受?

不说十成,也有九成九会。

只剩一点例外,在于高拱不顾先帝恩情,不顾身后清名,不顾门生故吏命运,也不顾膝下子女死活。

哦对,甚至连朝局稳定也不顾。

高拱才会拒了这道旨,慷慨赴死。

但朱翊钧不觉得这短短时日,高拱的性格就会翻天覆地,人的本质毕竟还是社会属性。

既然历史上一道中旨能将他赶回家,那么现在也不会例外。

他正想着,高拱终于有了动静。

缓缓拜倒:“这诏书,还未票拟。”

“他人的封赏拔擢,还能事后再补票拟,但我与张阁老的封赏,恐怕难假他人之手。”

“陛下不妨与臣,去一趟内阁,待臣补上票拟之后再让臣当面领旨。”

百官面面相觑,不明白这闹得哪一出。

这是要负隅顽抗,还是单纯留恋不舍?

反倒是当事人听懂了。

朱翊钧神情复杂看着高拱。

高拱这话是建立在,自己即将下野的基础之上。

届时高拱一旦从位置退下来,张居正做了首辅,哪能再去给封赏自己的诏书拟票,不像话。

高拱的爵位也是这个道理。

所以他人的票拟,可以让张居正事后再补。

但这两道诏书,则必须把程序走完。

也即是说,高拱答应要致仕。

终究还是低头了啊。

不过,却是想借着最后机会,讨要一场奏对啊。

朱翊钧想清楚后,缓缓点了点头:“卿老成持重之言,合当如此。”

其实如今局势已定,高拱无论怎么抉择都一样。

只要朝臣都受了封赏,让高拱的党羽,都明明白白地看到两宫和大部分朝臣站在一起,高拱无论接不接旨,他的下台都是注定的。

但朱翊钧还是卖了这个面子。

因为,他本就打算,最后再召对高拱一次。

如今算是不约而同了。

便在这时,张居正也突然出列道:“既然如此,臣也同去内阁。”

朱翊钧看了这家伙一眼。

是担心高拱跟自己达成什么对他不利的默契呢?

他不置可否,等着高拱给他挡回去。

孰料,高拱只抬起头,瞥了一眼张居正,便闷闷道:“走吧,张首辅。”

说罢,便捏着诏书,兀自往内阁而去。

张居正见状,上前引着皇帝紧随其后。

朱翊钧无奈,只能任由他跟着。

朝官看着三人离去,神色莫名。

……

路上,内臣女官和中书舍人们,很是自觉地遥遥跟在后面,不敢靠近。

高拱又朝张居正道:“我有事要单独奏陛下。”

张居正从善如流,行了一礼,便放缓了脚步,离二人稍远些。

朱翊钧好奇地看着高拱,看他想说什么。

是要控诉自己为何要这样对他?

还是向自己投诚求情,作出最后的尝试?

待张居正离远,高拱才回过头看,看向皇帝。

斟酌半晌,才缓缓开口道:“本想让你做个太平天子,安乐皇帝,不意是我自作多情了。”

“你宁愿引狼入室,也要将我驱逐,倒是小觑了你。”

“接下来我说的话,你先记好,不懂也没关系,先记在心里。”

他也不管皇帝有些惊讶茫然的表情。

继续说道:“我知道张居正现在蛊惑了你母后,让你行止都听张居正的,你也因为惧怕我,便利用他让我致仕。”

“如今你或是觉得心中畅快,但往后,你必然要被此獠压制,悔不当初。”

“你且看好,他们几人合伙挟逼陈太后,往后必然牢不可分浑然一体。”

他不动声色指了指身后的张居正。

“你记住,张居正这个人在政事上,可信,但不可靠。”

“这几日我也想明白了,他不惜勾结冯保,取信李氏,就是为了独揽大权,去弄他那一套新政。”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

“太急了,他那一套,是虎狼之药。”

“张璁的一条鞭法,我比他更懂,决然不能通行天下,否则,对小民敲骨吸髓,只会让天下速亡。”

“此后你固然会被此獠架空,但总能熬死他,你记住,一旦亲政,便要立马要废了一条鞭法。”

“开海,才是正途。”

“借助南直隶及周边数省的繁茂,与外通商,将白银吸纳到太仓库,才能重启一条鞭法。”

“开海的事,我已经做了一半,市舶提举司你一定要抓在手里。”

“但这事不能急,否则又要一场自发销毁案卷。”

“还有晋党那几个废物,张居正收拾不了他们,此后必成大患。”

“等你掌权如果事态不可控,可以让人先杀张四维父,逼他丁忧,等到掌控锦衣卫,再把他直接杀了,别怕风议。”

“王崇古这个人可以入阁,但是不能掌兵权,你可以借助他来稳住晋党。”

“不要跟蒙古人轻启战端,以如今的国力,再打两场大战,中枢就撑不住了。”

“不妨等海贸有了成效,再通过兵部徐徐削之。”

“还有你的那些宗亲,不能再大肆封赏了,等你亲政,便找理由杀一批,把田拿回来。”

高拱絮絮叨叨一路说着。

从滇南,到岭表,乃至于西虏、东夷都挨着说了个遍。

朱翊钧面色古怪地看着高拱。

他突然反应过来,高拱这是从来没正眼看过他。

哪怕今日他都这般明显了,他还是把今日的帐,全算在张居正头上了。

只觉得自己是小孩子意气用事。

说不得还觉得自己,是像历史上一样,被三位一体架空了。

朱翊钧下意识看了一眼身后的张居正。

张居正见皇帝朝他看来,也是微微欠身示意。

高拱恰好看到这一幕,冷哼一声:“此人志大才疏,行事激烈,于天下必有大患。”

“你嫡母太后应当被看护起来了,但这拦不了皇帝,你可以多去请安,或有奇效。”

“葛守礼既然没被罢,你有事就可寻他帮助,切记,万万不能写罪己诏之类的东西。”

“还有,英宗之后的武勋都是野狗,不可信,谁有吃食就围着谁。”

“朱希忠之流,必然也会倒向张居正,说不得还能给他追个王爵,哼哼。”

朱翊钧静静地听着他絮叨。

不知道是权之将死,其言也善,还是对先帝移情,此时有所表达。

高拱话中,尽是肺腑之言。

朱翊钧听得默然。

过了好一会,高拱才说完。

又看着心不在焉皇帝,皱眉沉声问道:“记住没有!?”

他被驱逐就在眼前,最后的机会请了这场奏对,要是皇帝一点没听进去的话,那可真是白瞎了。

高拱明白,自己近日作为,必然让皇帝愤恨,也是一心想要驱逐自己。

但他不在乎,等小皇帝被张居正架空之后,他就会对今日之事后悔了。

他说这些肺腑之言,除了看在先帝恩情的份上。

也是眼见仕途断了,抱负再无机会施展,嘱咐一番皇帝,以期将来拨乱反正,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朱翊钧突然停下脚步。

看向高拱,轻声道:“定安伯,朕记住了。”

“不过……定安伯错怪张阁老了。”

朱翊钧转身,面对着远处的张居正,微微颔首。

而后抬手,示意张居正跟随从们先等等。

众人果然停下,令行禁止。

高拱怔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朱翊钧接着方才的话语,笑道:“定安伯这爵名,是朕亲自起的。”

高拱下意识鼻腔中发出一丝疑惑的声音。

而后突然意识到什么,神色微变。

死死盯着皇帝,等着下文。

朱翊钧朝着面色愕然的高拱,耐心解释道:“定安伯的诏书,是朕口述,由中书舍人拟旨,杀了冯保取帝印,昨夜入慈庆宫得了母后首肯,才有今日到得定安伯手中。”

他伸手,从呆若木鸡的高拱手中,拿过的诏书。

一边指着诏书内容,一边煞有介事地说道:“定安伯你看,这乃通海运,便是朕对你开海的赞许。”

“乃饬边防,是朕对俺答封贡的认可。”

“往后拿你与范文正公作比,也是一片仰慕之心。”

“桩桩件件,都是朕彻夜翻阅定安伯多年奏疏之后的体悟,发自肺腑地感念定安伯。”

高拱魂不守舍。

直到皇帝将诏书还到他手里,他才回过神来。

他终于明白过来。

怔怔地看着皇帝:“竟然……是你。”

他一心以为皇帝幼不更事,从未正眼瞧过。

哪怕方才被皇帝连同张居正逼迫自己,他也只觉得是张居正占据主导。

可如今皇帝突如其来一番话,顿时让他措手不及!

朱翊钧大大方方地点了头。

又出手掌请了一道,示意高拱继续前行。

他很有耐性地开口道:“方才见定安伯情真意切,如此坦诚相待,朕也没什么好矫作的,自然实言,省的定安伯还要为朕劳心。”

“这太师和上柱国也是朕封的,生封三公勋极,只是想要定安伯致仕,好腾出首辅的位置。”

“至于封伯,朕更是思虑良久。”

要高拱挪屁股,太师和上柱国其实已经够了。

至于封伯,自然是出于别的目的。

高拱双目完全失去焦距地往前走着。

喃喃自语:“我还以为是被张叔大破了局,陛下只是被蛊惑或者挟逼……”

“竟没想到,竟是我小觑了天下英雄。”

朱翊钧摇了摇头:“目前还算不得什么英雄。”

高拱听了这话,突然自嘲一笑。

他从来没将皇帝放在眼里。

否则也不会说出,十岁天子,何以治天下这话了。

之后更是一心将张居正、冯保这些人视为对手,视线从未投向过皇帝。

但如今看来,自己反而正是败在这一环!

自己方才一番谆谆嘱咐,没想到,反而成了笑话。

如果说,输在张居正手里,他有一半服气的话。

那败在十岁小儿手里,那真是他高拱无能了。

他突然体会到当初杨廷和面对世宗是什么感受。

高拱突然状若癫疯,痴痴笑道:“好圣君啊,果真是好圣君,这便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合当我高拱自取其辱,庸人多嘴。”

“既然如此,那臣便无事了,稍后臣便会致仕。”

说罢,一会自嘲,一会苦笑,一副失魂落魄之色。

朱翊钧瞥了他一眼,有些担心他是不是受打击太深了。

不得不宽慰道:“朕可没有折辱定安伯的意思,朕是本欲杀你的。”

对于高拱来说,士可杀不可辱,他这表态,自然是宽慰。

高拱突地脸色一变,凛然不惧:“拱何惧一死,陛下现在也可杀我!”

朱翊钧戛然而止。

就这样静静看着高拱,一言不发。

直到看得高拱有些发麻,朱翊钧才缓缓开口道:“若非我皇考嘱咐我,定要给你善终,你以为,朕凭什么留你?你又凭什么封爵?”

“真当我罢了你,还需要舍出一个爵位吗?”

高拱一愣。

到嘴边的话打了个转,愣是没说出口。

最后只别过头去,不再理会皇帝。

朱翊钧继续说道:“当初,我皇考极力推崇你,说你博大精详,渊宏邃密,经纶伟业,乃是社稷名臣。”

“特意吩咐我母子,可信而用之。”

“彼时,我母妃对你有成见,默然不语。”

“皇考见状,终于吐露肺腑之言,只说当年为裕王时,你有护佑之劳,登基后,你有辅政之功,哪怕不用,也万万要善待。”

朱翊钧看着高拱别过去的脸,轻声道:“我皇考,实以亚父待你。”

“高拱,你果真问心无愧吗?”

高拱脸色涨得通红,朱翊钧说罢这句便静静等着高拱反应。

二人相顾默然。

一时没了言语。

高拱突然脸色恢复平静,长叹一声:“老臣实在小看陛下了。”

“陛下要我对付徐阶明说便是,何必说这些话拿捏我。”

这些话真真假假,他固然能斥责皇帝信口雌黄。

但话里说的事,却是没出入的。

他与先帝,确实情同父子。

但凡过不了心里这关,怎么驳斥都没意义。

皇帝这份洞彻人心,他突然觉得输也不冤。

朱翊钧摇了摇头:“让徐阶归田,只是顺手为之。”

高拱一愣。

没反应过来:“顺手为之?”

朱翊钧扭头看向高拱:“如果只是为了徐阶,朕还犯不着这么大动干戈。”

高拱虽然已经下野,但多年习惯在这里,一听这话,便思考起来。

半晌。

他突然意识道什么,惊声道:“陛下要动南直隶!?”

朱翊钧有些惊讶于高拱的才智,不过片刻就想到了缘故。

欣赏道:“大明朝的历史任务之一罢了,旷日持久,总得先落子。”

高拱没品出含义来,却突然感受了比折辱更让人难受的态度——皇帝竟然在居高临下地欣赏自己!?

本就愿赌服输的事情,可现在落到少帝身上,对自己露出胜利者的姿态,当真是哪哪儿都不舒坦。

高拱不自然地别过头:“陛下要什么。”

皇帝抬出先帝拿捏他,必不是无由。

朱翊钧转过头,看向高拱:“总督漕运兼提举军务,王宗沐,以及,两淮都转盐运使,王汝言。”

高拱深深看了一眼皇帝。

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人我可以给陛下,但没用,两淮盐政水太深,不是一个漕运总督和转运使能办到的。”

朱翊钧突然一笑:“所以,还需定安伯致仕前,向朕陈情一番,举荐海瑞。”

“官职便任,佥都御史,督理两淮盐课兼理河道。”


入夜。

“高拱到底在等什么?”吕调阳喃喃自语。

这是困扰了他一天的难题。

高拱廷上,面对杨博的反水,反应太平淡了。

乃至于对高拱的弹劾,也一拳打到了棉花上——高拱根本没怎么反抗。

是因为两道谕旨催逼,令高拱终于意识到了太后跟皇帝都容不下他了?

还是见到他吕调阳的弹劾,反应过来背后是张居正的意思,心灰意冷?

他怎么想都说服不了自己,甚至是越想越不明白。

吕调阳带着疑惑,走到家门口。

因为在沉思的缘故,都没发现今日仆人并未出来迎接,甚至屋内灯火无一亮起也未注意到。

他推开了院子侧门,神游似的走进了院内。

直到推开房门,他才突然惊觉,内外漆黑一片。

他正要有所反应。

屋内,突然两道灯火亮起。

主座旁边一左一右掌着烛火。

视线立刻扫过去,只见冯保端坐在太师椅上。

身子前倾,猛地抬起头,看向吕调阳。

冯保神情阴翳,语气咄咄逼人:“吕尚书,咱家倒是知道高拱在等什么。”

“不过吕尚书害我丢了东厂,咱家还能不能信你呢?”

……

高拱府上,书房内仍是一片静好。

处在风议中心的高拱,正在在书房内,伏案重写乞罢免的奏疏。

丝毫不见有半点焦躁,似乎当真是因为损毁,才重新誊抄。

葛守礼推门而入,恰好是看到这一幕。

他站在一旁,也不说话,就静静侯着。

高拱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继续伏案下笔:“与立,说几次了,进来把门带上。”

与立是葛守礼的字。

二人交情非同一般。

隆庆初年,葛守礼任户部尚书,当时徐阶率人围攻高拱,哪怕高拱几无还手之力,葛守礼仍是毫无保留支持高拱。

高拱落败之后,葛守礼也疏请罢免。

而随着徐阶致仕,高拱复起,第一时间,便将葛守礼抬到了都御史的位置上。

二人可以说是经历过风风雨雨,交托后背的死党。

今日这般大的事,仿佛令葛守礼又回到了数年之前,高拱遭到徐阶围攻的时候。

这才不顾风议,夜间来访。

本是十万火急,结果进门第一句是这个。

葛守礼看着没事人一样的高拱,叹了口气,转身将门关上。

这才回头看向高拱:“元辅端的是好养气,反倒是显得我心性不佳了。”

连他都分不清,高拱到底是临危不乱,还是萌生退意。

高拱嗯了一声:“是得再打磨打磨。”

都这个时候,还有心情打趣,葛守礼更是惊讶。

他疑惑道:“元辅早知道杨博要反水?”

杨博为何如此行事,他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

难道是承诺了王崇古入阁,心生怨愤?

还是跟冯保或者吕调阳,有别的密谋?

高拱摇了摇头:“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也没掌东厂锦衣卫,哪里知道他怎么想。”

这话让葛守礼的不解达到了顶点。

他干脆不再深想,直接问道:“高肃卿,少卖关子。”

高拱见葛守礼没好气了,终于搁下手中的笔。

笑道:“我当然不知道杨博会来这一出,不过……”

他收敛笑意,接着道:“不过是早有准备罢了。”

葛守礼疑惑:“早有准备?”

高拱点了点头:“何止是杨博,即便是你,突然要弹劾我,我都不会意外。”

葛守礼默然。

这话是没什么问题,但这种事拿自己举例,听了能舒服才怪。

这臭脾气,也难怪好友没几个。

高拱自然是没这么细腻的心思,他也不管葛守礼想什么。

继续说道:“你且看着吧,除了杨博和吕调阳,还有更多人盯着我呢。”

到了六部尚书这个位份,代表了,就不仅仅是自己了。

不说兵部,哪怕是看着没什么权势的礼部,也是经年拿捏着学院、科举这等命脉。

大概是,文宣、外交、教育的综合体,在士林之中的影响无可比拟。

更别提吕调阳和杨博,身后那一帮子晋党、新党。

任谁来了,都不可能等闲视之。

但是……要做大事,怎么可能寄希望于所有人都团结在自己身边。

皇帝都做不到的事,他高肃卿又凭什么?

看客、内奸、敌人,他都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就如同他说的,哪怕是葛守礼背叛,他也仍然会面不改色地,一以贯之。

葛守礼一怔,没有领会到这意思。

他皱眉道:“不止杨博?还有谁?”

高拱站起身来,一边说着:“只有天知道。”

……

吕调阳静静看着冯保,沉声道:“吕某,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官衔正二品,朝廷大员!”

“我的宅邸,冯保,你竟敢擅闯!”

此时,他的愤怒更甚于对冯保口中高拱谋划的好奇。

区区宦官,竟敢私闯他的宅邸!

还这幅予取予夺的作态,当真他吕调阳脾气是泥捏的!?

冯保争锋相对:“好一个朝廷大员!”

他突然一笑,行了一个大礼,一板一眼:“那么,我的东厂被削,朝廷大员,可要为我做主啊。”

这礼吕调阳可不敢受,连忙侧身避开。

一腔怒气,反而被冯保这作态消磨了大半。

只在面子上僵持道:“什么你的东厂,那是大明朝的东厂,是圣上的东厂。”

冯保轻笑一声,起身逼近吕调阳:“反正不是你这位朝廷大员的东厂,对吧?”

“所以,吕尚书就看着我被削位?”

冯保死死拿着这事,吕调阳终于有些招架不住。

缓和了语气道:“冯大珰,昨日你在廷议上又不是没见到,我是被皇帝生生拽走,我也手足失措。”

“难道你要我当廷撒泼打滚吗?”

冯保面色阴沉。

这也是他措手不及的事情。

万万没想到,这事竟然无端起了变化,不过一日的功夫,东厂就没了。

他追问道:“那吕尚书在李太后面前又说了什么?”

要是在慈宁宫,别说几人谈了什么,就算是苍蝇叫了几声,他都能知道。

但是,好死不死,朱希忠作为外朝之臣,不便在寝宫接见,跑去了乾清宫。

那边都是锦衣卫的人,这要是守不住朱希忠的阴私,那锦衣卫指挥使才是白当了。

所以,直到现在,他都不清楚昨日发生了什么。

吕调阳看了一眼冯保,不露声色道:“昨日,李太后问我言官为何弹劾,又是什么祖宗成法。”

“朱希忠在侧,我也只能如实回答。”

如实回答,就是对冯保不利。

这事,二人心知肚明。

听了这话,冯保挥退了两名掌灯的太监,让其守在屋外,别让任何人靠近。

而后才对吕调阳道:“那李进又是怎么回事?”

吕调阳实话实说:“我去的时候国丈和成国公就到了。”

“李进也是成国公荐上去的,是否与国丈有默契,就不得而知了。”

在外人的视角里。

外朝刚有弹劾冯保的风声,国丈便带着朱希忠去找太后。

而后又恰好,朱希忠荐上了李太后的母族之人。

其中有无关联,当真难说。

至于皇帝突然将自己拉去面见太后,是心血来潮,还是也在着默契里,吕调阳不敢深想。

他见冯保面色难看,只能安抚道:“冯大珰,李进毕竟是外戚,等高拱致仕之后,咱们再找个由头,弹劾外戚干政便是了。”

这种远房亲戚,到底是不是外戚,完全在于朝官的一念之间。

符合礼制是他吕某人说的,反正不代表言官们的态度。

冯保听了这话,却半点没好转。

反而勃然作色:“等高拱致仕!?我怕我先死在他手里!”

吕调阳面色一变,品出话中的意味。

连忙追问道:“这是什么意思?还有方才冯大珰说的高拱在等的,又是什么?”

冯保冷哼一声。

他一番作态,也只是要占据这场谈话的主导权,并非是真的兴师问罪。

合则两利,他自然知道哪些气该忍着。

冯保从怀中拿出一封奏疏,递给吕调阳:“这是我从内阁大堂誊抄来的,吕尚书不妨慢慢看。”

吕调阳面色一变:“你竟敢去内阁盗书!”

哪怕对象是高拱,吕调阳面对这事,也绝不能忍。

今天能去内阁偷偷誊抄奏疏,明天敢做什么他都不敢想。

冯保一言不发。

吕调阳深深看了一眼冯保,只能说不愧是冯保,即便东厂没了,分量也不容小觑。

他也明白不是计较的时候。

心中嫌恶,却还是接过了这封奏疏。

封面几个字歪歪扭扭,显然是太过仓促所致。

吕调阳初还未当一回事,翻看了两页,脸色狂变。

骇然失声:“高拱安敢!?”

……

高拱在两侧的客座挑了位置坐下,随意地拨弄了一番衣袍。

倒有一番任性自然。

他虽然脾气不好,但临大事,却反而有一番静气。

他示意葛守礼也坐:“别管谁出头反对我,咱们按部就班做咱们的事就好。”

葛守礼顺势坐下,却不解其意:“可是宫里一再催逼,加上杨博的弹劾,这是在逼你上书致仕,还怎么做事?”

高拱将方才写好的致仕奏疏,递了过去:“正好你来了。”

“这是我自乞罢免的奏疏,明日一早,就送去通政司。”

葛守礼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元辅……”

高拱伸手按住了他:“稍安勿躁。”

葛守礼语气十分着急:“元辅当真要致仕?”

高拱看着葛守礼的眼睛,突然变得十分严肃:“与立,我说,你记着。”

葛守礼立马正襟危坐。

高拱缓缓开口道:“我上奏之后,通政司不会即刻送进宫里,会替我拖上大半日。”

“明日的廷议,你再替我代呈另一道奏疏。”

他从袖中,拿出一份奏疏,示意葛守礼。

葛守礼疑惑:“元辅不去廷议?”

听这个意思,两道奏疏都代呈,他自己呢?

高拱摇了摇头:“我另有要事。”

葛守礼见他不明说,只能无奈地点点头,顺势接过高拱递过的奏疏。

只见面上写着几个大字,龙飞凤舞,乃是《新政所急五事疏》。

葛守礼不知详情,翻开两页。

喃喃念到:“御门听政,凡各衙门奏事,须照祖宗旧规,玉音亲答,以见政令出自主上,臣下不敢预……”

他面色大变,心中宛如雷鸣电闪!

什么叫玉音亲答!

就是内阁有事要奏,皇帝亲自回答可与不可。

原先是内阁呈送司礼监,再由两宫与皇帝过问。

如今要玉音亲答了,哪还有司礼监什么事!?

这是要实质上废除司礼监啊!

而这封奏疏,就是高拱要夺司礼监权的奏疏!

他又往下看了几条,只觉心惊肉跳。

“若或有未经发拟,径自内批者,容臣等执奏明白,方可施行。”

内批就是中旨。

要是中旨还需要等内阁执奏明白,还叫什么中旨!?

这意思,分明就是不经由内阁拟票的中旨,不可施行!

葛守礼几乎不再敢往下看。

“官民本辞,当行当止,未有留中不发之理……望今后一切本辞,尽行发下。”

本辞就是奏疏,什么叫未有留中不发之理?

就是所有奏疏,皇帝不能留中不发。

这是连皇帝留中不发的特权也要限制!

他心中震怖,终于不敢再看,猛然合上:“元辅……”

实相权之事,高拱是跟他通过气的。

但他没想到高拱要做到这个程度!

难怪!

难怪高拱说即便他葛守礼反水了,他也不意外。

他这乍一看,都已然两股战战,几欲先走了。

高拱摇了摇头:“尽人事,听天命。”

……

冯保恨声道:“他这不仅是要咱家的命。”

“他这是在与整个内廷,甚至是皇帝、两宫太后作对!”

真按这奏疏所说,别说司礼监,便是两宫太后都不能再干政,皇帝也得事事经由内阁,如何能忍。

吕调阳看完奏疏之后,心中仍然久久不能平静。

高拱……

这就是高拱?不愧是高拱!

一个玉音亲答,就让他吕调阳心神失守。

若是君臣相得,皇帝能处理过来这么多政务,这话倒不僭越。

问题是,内阁怎么来的?

就是皇帝处理不过来这么多政务,才有了内阁和司礼监。

内阁辅臣可以数名,皇帝却只有一个啊。

天下大事,怎么可能看得过来,不是谁都有太祖高皇帝那份天资。

届时大部分的事,不还是内阁做主?

更离谱的是,现在的皇帝,才十岁!

你让皇帝玉音亲答?怎么答?

十岁天子何以治天下,不是你说的?现在让人玉音亲答了?

更别说限制皇帝中旨、不许皇帝留中不发。

这还是什么内阁,这是实际上的相府了!

他怎么敢的,内廷、两宫、皇帝,没人会支持他。

这般有恃无恐,到底还有什么后手。

吕调阳抬头看向冯保:“高拱敢上这种奏疏,必然有所依仗!”

“冯大珰,事情有变,速去把张阁老叫回来吧!”

冯保斜睨了吕调阳一眼,没好气道:“还用你说?”

“张阁老不慎‘中暑’了,过两日就要返回修养。”

吕调阳没计较冯保的态度。

只是捏着奏疏,怔怔出神。

时局,如何就到了这个地步?


大明朝快亡了。

这事,朱翊钧自然知道,不仅知道,还知道是哪一年亡的,对他而言这并不是一个新闻。

但,从张居正口中说出,意味就大不一样。

这话犯忌讳吗?当然不。

事实上在经历过他那位祖父嘉靖皇帝折腾后,朝野内外多的是这种声音。

甚至,这就是变法派的土壤!

徐阶、李春芳为什么会相继倒台?为什么如今内阁首辅、次辅都是变法派?

就是因为大明朝迫切的内外部压力,已经不可忽视了——裱糊匠,已经无法顺应有识之士的潮流了。

在这种背景下,变法派上奏,都是动辄大明要完。

隆庆元年,内阁辅臣赵贞吉上疏进言时就说“今虽有治安之名,而无其实;无危乱之事,而有其理。”

高拱上奏也不乏有“天下已值危亡之时”之词。

张居正更是早有前科,在《陈六事疏》中就说“天下有积重难反之几”。

大明要完这种话,比海瑞直接骂天下看陛下不爽已经很久了,还是要悦耳一些的。

不过,这话说是说得,问题是,你张居正跟自己一个没掌权的十岁毛孩子说干嘛?

是能给你张居正站台,还是让你接替高拱首辅之位啊?

朱翊钧弄不明白张居正闹的哪一出,只能小心遮掩。

他适当地露出惊讶之色:“阁老何出此言!?”

张居正告罪一礼。

干净利落地从袖中掏出三卷书稿,双手捧上:“这是臣整理一夜后所写的,殿下一看便知。”

朱翊钧带着疑惑,轻轻接过:“这是?”

张居正没卖关子,躬身答道:“殿下,洪武年间至今,历年丁口、田亩、赋税,都粗粗列在卷上,请殿下阅览。”

朱翊钧将其展开,大致看了一眼。

确实是开国至今,各个时段的人口数量,田亩数量以及财政收入。

他没有细看,反而干脆合上,羞赧道:“阁老,本宫德凉幼冲,看不太懂。”

张居正顿了一下,缓了缓才开口道:“殿下且看,我朝立国之初,田亩数几何?”

朱翊钧再度翻开,循着张居正的指引,翻看了起来。

找到洪武初年,他哦了一声:“阁老,是370余百万亩。”

张居正循循善诱:“如今呢?”

朱翊钧疑惑道:“460余百万亩,阁老,有何不妥吗?”

他不知道张居正是不是试探他,只能明知故问。

张居正喟然一叹:“殿下,立国之初,山河残破,如今承平日久,二者却变动不大,殿下,这便是问题所在。”

朱翊钧奇道:“这不是多了90百万亩?阁老怎么说变动不大?”

他眼睛水灵地盯着张居正,充满了求知欲。

张居正默了片刻,出声道:“殿下,弘治年间,田亩数量是800百万亩。”

弘治年间,也就是1488年到1505年,立国百年。

朱翊钧后知后觉,向书卷上对应的时间看去,而后惊声道:“弘治至今,承平七十二年,田亩不多反少!?”

张居正点了点头。

朱翊钧追问道:“阁老,这是什么道理?难道土地都荒废了?”

他揣着明白装糊涂。

张居正摇了摇头,答道:“殿下,非是土地荒芜,是兼并!是隐匿田亩!”

他几乎咬牙切齿,重重吐出。

“百姓到了灾年,无法缴纳赋税之时,便会将土地典当给高门大户,一旦无法还上,土地便会被大户兼并,自己也要沦为佃户。”

“而大户兼并了田亩,便会隐匿田亩,从而私逃赋税。”

朱翊钧大惊失色:“兼并田亩,私逃赋税?有司为何不缉拿!?”

话是这样问的,他自己都差点没忍住笑了出来。

这事他心如明镜。

田亩兼并,他当然知道。

人生在世,有两件事无法逃避,死亡,和缴税。

但对于这些大资产实体而言,是另外两件,叫做兼并,和逃税。

地方有司缉拿?听了都得笑掉大牙。

这些事就是地方官府包庇的,历来三七分成。

别说缉拿,中枢的人敢去度田,温和点的,档案不慎遗失,激烈一些的,钦差住处走水。

光武帝能再造炎汉,能度田吗?度田之事,更难于打天下!

不然为何中枢置若罔闻?

这不是一镇一府,是全天下都在这样做!

天下事难就难在这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牵一发而动全身,谁敢管?谁管谁就是与天下百姓为敌!

至于谁是天下百姓?解释权在天下百姓手里。

张居正没有直接解释有司怎么不缉拿的问题。

反而叹了一口气,指着另一卷:“殿下,这一卷是历代人口之数。”

朱翊钧识趣地略过了方才的话题,翻开另一卷。

张居正说道:“殿下不妨看看洪武年间,户数,口数。”

朱翊钧找到地方,念道:“洪武年间,户数一千万,口数,五千八百万。”

这些他还真不知道。

倒是满清时期,那句四万万同胞的台词比较熟悉。

不过这五千多万跟四亿差的也太多了吧。

心中想着,朱翊钧没等张居正开口,又识趣地找到如今的:“隆庆六年,户数一千万,口数六千二百万。”

他愕然抬头:“丁口比之开国之初,增长这般微末!?”

他适时地展现了一下自己的智力,举一反三。

“殿下聪慧过人。”张居正夸赞一番,又补充道:“西汉元始二年,便有五千九百万之丁口。”

元始二年,也就是西汉末年,一千多年前了。

朱翊钧不耻下问:“阁老,是因为百姓沦为佃户后,大户会藏匿丁口?”

大明如今是收人头税的。

小老百姓没有逃税的能力,但大户就不一样了。

勾结地方,十成人口,报上去三成就够良心了。

张居正躬身下拜:“圣明无过殿下。”

朱翊钧连忙将他扶起,口中叹道:“我明白阁老的意思了。”

他故意装蠢问了一句,地方官府怎么不抓逃税的大户,张居正用丁口来回答了他。

因为地方大户,不仅有地!还有人!

官府敢追究吗?

好,就算你是个硬骨头,敢破家灭门,那别的隐匿田亩丁口的大户呢?

会不会兔死狐悲,有没有愣头青高呼什么官逼民反?

即便不敢做到自己出面举旗的地步,暗中相互勾连,扶持些山贼水匪流寇,出人出钱,立刻就要震动一方。

东南倭寇都是扶桑之人吗?当然不是。

其中道理便是相通的。

若是两京一十三省的士绅大户,都抵触中枢政令,天下糜烂可不是嘴上说说而已。

张居正躬身答道:“昨日殿上,湖广税事,宣大边事,皆有难言之隐,臣斗胆以此为殿下解惑。”

朱翊钧定定地看着张居正。

天下英雄何其之多?

这便是青史有名的一时人杰,对于国情世事,可谓洞若观火。

从嘉靖至今,恐怕对着这些案卷冥思苦想了无数个日日夜夜了,如今大明朝的积弊,或许再没有人比他了解得更深。

张居正不是不知道革新之难,他只是迎难而上罢了。

朱翊钧轻轻握住张居正的手,宽慰道:“辛苦张阁老相忍为国了。”

张居正身形一滞,后背下意识弓起,好一会才慢慢放松。

“殿下言重了。”

“还有赋税一卷,请殿下观之。”

朱翊钧点了点头,收回手掌,翻阅起最后一卷。

这一卷其实都没有看的必要。

在田亩丁口逐年下降的情况下,税赋是个什么情况根本不用多看。

更何况,大明朝的税制本来就先天不足。

张居正适时开口道:“殿下,去年,户部收上来的田赋,折银有1475万两。”

“七十二年前,也就是弘治年间,田赋折银却有1614万两。”

“去岁粮食收上来24百万石,甚至不如开国时的31百万石。”

“殿下,边军的军饷,已经数年没发了,百官俸禄,也欠了好几年了。”

“再收不上税款……中枢真的快山穷水尽了!”

朱翊钧静静地听他说完,对这薄薄的一卷一扫而过。

叹道:“难怪阁老说大明朝要亡了。”

没钱的中枢,与政令无法下达的地方。

虎视眈眈的倭寇鞑靼,与发不出军饷的边军。

结党营私的文官,与有人有钱有地的士绅豪族。

大明朝啊……

张居正直起身,答道:“殿下,如此下去,大明朝焉能久安?此诚天下危急存亡之秋矣!”

朱翊钧默然,他突然抬起头。

定定地看着张居正,面无表情道:“如之奈何?”

是啊,怎么办呢?

天下要亡了,如之奈何?

你张居正是内阁辅臣,自己可只是个十岁的孩子。

就算我聪明,听懂就不错了,还要我怎么办呢?

大权可不在我手中,说给我听做什么呢?有谏言怎么不去上奏给两宫听呢?

朱翊钧一直没有放松警惕。

张居正授意高仪日讲的一篇《太甲》,他还历历在目。

现在又给他说这些,究竟是什么想法呢?

张居正突然抬起头,放低了声音:“殿下,唯有一人可救大明朝!”

这话出口,朱翊钧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冷马回过神。

他猛然惊觉气氛不对。

抬起头,放眼四下看了看,周围竟然空无一人,连当值的太监都不见了踪影!

朱翊钧心中一凛,这是要摊牌了吗?

唯有一人?就是你张居正是吧!?

劝自己别再揽权,放权给他,好让他做个伊尹秉政,操持完新法再归政?

朱翊钧心中莫名起了些脾气。

你张居正是一时人杰,我难道就不是吗!

谁不是一路从白身杀到中枢的风流人物!?

你张居正不过是能给大明朝续命,而我,能救天下!

朱翊钧胸中郁气,多少有些客气不起来。

他不免语气生硬,开口道:“哦?是何人?不妨说与本宫,让本宫好生请教。”

哪怕是张居正想压他一头,他也必不会相让。

想救天下者多矣,能大政在手者,唯有一人!

这是路线之争!道统之争!

张居正宏声以对:“救大明朝者,自然唯有殿下一人!”

朱翊钧身形一滞,而后悚然一惊!

坏了!

中招了!

这家伙,在试探自己!

张居正或许是在怀疑昨日自己打压冯保,提拔张宏,是有意为之。

乃至于疑心自己又是个蛰伏待机,机心揽权的英宗,所以有心试探自己。

但自己方才的反应,完全被他坐实了。

他借由日讲《太甲》为引,又借着剖析政事,陈述天下大弊,循循善诱。

最后佯装摊牌,就是为了试探自己的情绪变化。

自己方才的反应,定然被张居正觉察到了,看他这模样,显然是对他这两日的作为有了定论。

而自己这才后知后觉!

好好好!好个老谋深算!

自己穿越不久,带着以前的行为习惯,以至于前世的领导心态没控制住,一时不慎,竟然被张居正探了些底。

这下这个机心早慧,暗藏城府的人设,怕是要被坐实了。

想到这里,朱翊钧暗自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情绪。

事情既然发生了,多想也无益。

他不露声色地把话接住:“阁老如何在私下奏对时劝进?不合礼数。”

张居正脸上看不出情绪,答道:“天下系于殿下一人之身,臣斗胆期许殿下。”

“修身养德,亲礼文儒,咨诹政事。”

“存祖宗之基业,拯天下之危亡。”

朱翊钧点了点头:“阁老今日之言,本宫记下了。”

一番奏对,到此就算是结束了。

二人再度说了些场面话,张居正便躬身告退。

朱翊钧静静看着张居正离开的身影。

面无表情。

张居正这一去,怕是立刻要提防自己了。

这一局,他与张居正几乎明牌,而高拱,则拿住首辅高位,却并不将二人放在眼中。

还有冯保在其中搅扰。

加之晋党、清流、边镇、地方,局势纷乱,自己想揽权,还真是难啊。

但……

张居正快到转角时,朱翊钧突然开口:“张阁老!”

张居正立马停住,疑惑回过头来,就要下拜。

朱翊钧伸手虚虚阻止他拜下,只是展颜一笑:“天下兴亡,阁老且看本宫作为!”

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更是无穷!

说罢,头也不回,在太监的伺候下,转身进了里间。

张居正看着朱翊钧留下的背影,眼中划过一丝惊讶。

躬身退了出去。

……

果真是好圣君。

张居正步履从容,从东偏殿走了出来,心中却不平静。

这位皇太子,果然如他所料,有参政揽权之心,昨日之事,也都是有意为之。

这才十岁啊,就有这份心智,操持权柄,城府深藏,了不得!

比起这位皇太子,他张居正十岁的时候还在……哦,好像都能写策论针砭天下了,连巡抚看了都赏识有加,那看来还是差一点。

不过,更显了不得啊,能跟他张某人相提并论,这位皇太子,怕是国朝二百年以降,仅晚于英宗的早慧之君了吧。

若是这位新君,哪怕有一半心思放在正经路数上,那真是天下之幸。

至于现在……

他看向身旁的小太监,开口道:“去告诉冯大珰,让他提防点张宏。”

话说得隐晦,冯保却必然能懂。

没错,冯保的盟友,就是他张居正!

否则,他怎么敢在文华殿这种耳目众多的地方,试探皇太子。

否则,冯保又怎么能得到高拱弹劾上奏的消息?

结交竖阉,阁臣大忌,文臣之耻。

但他不在乎!

要做大事,焉能惜身?

高拱都知道推行新政必须大权在握,不惜打压阁僚,排斥异己,他张居正还能不知道?

什么好人坏人,清流浊流,愚人之见!

他张居正不是只会空谈的清流裱糊匠,他是循吏!

能做事,挽天倾的循吏!

为此,他不惜结交竖阉,背刺金石之交,他知道,高拱救不了大明朝!

为此,他不惜窥探圣心,孩视天子,他害怕,他怕这最后的机会,又遇到一个不顾天下的圣君!

他已经不再年轻了,斑白的两鬓告诉他,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身后事,身后名?大明朝危在旦夕,他想不到这么远了。

要让大明朝在新法的祭祀中浴火重生,君上的权柄,阁僚的野望,士绅的贪婪,乃至于他自己的性命,统统都可以作为摆上台面的祭品!

大明朝,必须要在他手里起死回生!

张居正就这样背对着朱翊钧,步伐坚定地,一步步,走出了文华殿,走回了内阁。




一行人从慈庆宫走了出来,张宏小心翼翼跟在皇帝身后。

发生了这档事,他心情本就忐忑不已,悄然抬头,看了一眼脸色难看的皇帝,更是不敢大口喘气。

亦步亦趋小步跟着,脑海中千回百转怎么补救。

“张宏,你这个司礼监掌印,上位是不是有些太顺利了?”

一道声音突然传入耳中,生冷的语气,让张宏心底一跳。

他连忙下跪请罪:“奴婢有罪!陛下,此事奴婢定然查清楚!”

朱翊钧低头看向张宏,冷笑一声:“查?火都烧起来了,还查什么查?”

要是这么好查,世宗也不会着火这么多次了。

张宏连连磕头,实打实地砰砰直响。

朱翊钧冷眼看着,也不出声。

正当他要继续敲打张宏时,突然看到李进从远处一路小跑过来,样子极为狼狈。

朱翊钧眼皮一跳,不好的预感再度浮现。

果然,李进一到跟前,立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惊惶道:“陛下,先帝幼女尧姜,薨了!”

先帝幼女朱尧姜,是与秦贵人的女儿,排行第七。

去年七月刚诞,如今才一岁四个月。

之前还好好的,一夜之间就薨了!?

朱翊钧深吸一口气,收起脸上所有表情。

冷静地看着李进:“怎么薨的。”

李进缓了口气,语速极快地说道:“今晨的事!”

“彼时啼哭不止,四肢抽动,而后便请了太医来,太医施针后也没救下。”

“院判说是,惊厥而死。”

朱翊钧缓缓闭上了眼睛。

声音有些沉:“哪个太医?哪个院判?”

李进忙不迭答道:“院判王文礼,太医宋照和!”

朱翊钧只是静静地点了点头,没再问话。

一言不发迈步就往外走,留下两位大太监跪在地上。

走出好一段距离,似乎才想起,朱翊钧回过头,吩咐道:“等朕回来。”

说罢,领着锦衣卫转身就走,任由两位大太监跪送。

两名大太监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看着皇帝离去的背影,连连磕头。

……

文华殿。

今日的廷议还未结束。

宫闱有宫闱的事,外廷也有外廷的事,遣了中书舍人去恭慰,得到无恙的消息,便够了。

廷议有条不紊继续进行着。

御史胡涍正在慨慷激昂:“先十月初三,丙辰夜,客星见东北方,如弹丸,凡出阁道旁,壁宿度渐微芒有光。历十九日,至壬申夜,其星赤黄色,大如盏,光芒四出。占曰:是为孛星。”

“如今,又有慈庆宫后延烧连房,为宫嫔所居之地,则灾沴之应!”

“星阴象火,积阴所生,一旦妖星入于角度,火异见于宫中,此岂细故?”

众人都看着胡涍上蹿下跳。

慈庆宫失火之事,不知道谁人散播开来,今日廷议刚开始,众人都纷纷知晓了此事。

等恭慰陈太后,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胡涍便卖力表演了起来。

拿着十月初三的妖星作为由头,再勾连起这次慈庆宫失火,大做文章。

钦天监此前还说是吉兆,近日才改口,说多日不散,当是妖星。

所有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

事不关己的,冷眼旁观。

有所猜测的,仔细审视。

暗中谋划的,环顾四周。

只听胡涍还在继续慷慨陈词:“东海杀孝妇,三年不雨,一孝妇尚干天和至此,况两朝宫妾闭塞后庭?”

“老者不知所终,少者实怀怨望,寡妇旷女,愁若万状者哉!”

“以我观之,此次火情,多半是心怀怨望的宫女所为!”

这话已经是明目张胆地指斥圣尊了。

不仅是明目张胆,甚至是故技重施。

这观点……当初世宗被宫女差点勒死的时候,就差不多是这个说法。

胡涍越说越激动:“唐高不君,则天为虐,几危社稷,此不足为皇上言,然往古覆辙,亦当为鉴!”

唐朝高宗无能,武则天残暴,几乎危及国家社稷,这些虽不必对陛下言明,但皇帝也应该借鉴历史的教训啊!

终于图穷匕见。

这已经是明着说皇帝不德,才招来这些报复。

可惜,此时的皇帝不是孤家寡人。

吏科都给事中栗在庭,当即就要出列呵斥。

他正要动作,却看到御座上方,从侧殿绕出一道人影。

朱翊钧抬手让栗在庭归列,后者老老实实退了下去。

皇帝来了,众臣自然行礼:“陛下。”

胡涍的声音也戛然而止,抬头看着皇帝,面色有些惧怕与难堪:“陛下。”

朱翊钧点了点头,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简单吐出两个字:“继续。”

而后也不拉上屏风,就静静看着胡涍,等着他的下文。

胡涍身子僵硬了片刻。

但咬咬牙,又挺直了身子,继续开口道:“灾异之繇,徵在君身,何以表正?徵在奸回,何以斥远?他如抑滥,请以遵祖制,节财用以厚民生,敕讲读以广治道,皆所以召天地之和,开亿万年无疆之治!”

灾异若是应在皇帝身上,是不是该好好反省?若是应在奸臣身上,是不是要远离。

这当然是套话,重点在于解决之道。

胡涍开的药方很简单,不要与民争利,要遵祖制,学经典,才能有“天地之和”。

若是不听,就别怪伤了“和气”。

这话还是太含蓄了,朱翊钧似乎没太懂。

他随意嗯了一声:“胡御史所谓的‘厚民生’、‘遵祖制’、‘赦讲读’,分别指的是什么?”

皇帝没按往常的习惯叫卿,而是叫了一声胡御史。

有朝臣看着皇帝面无表情的样子,已经开始生出惧色。

这一幕……与世宗当朝时何等相似!

胡涍说到这个地步,自然是不能再更直白了,只能嗫嚅道:“臣才疏学浅,只能言尽于此。”

朱翊钧点了点头,没再追问。

突然想起什么,他近乎自语了一句:“胡御史是南直隶的人士?”

胡涍硬着头皮道:“臣是南直隶无锡人,嘉靖四十四年乙丑科进士。”

朱翊钧按下不表。

又朝张居正看了过去:“张卿,今日常朝还议了什么?”

张居正默然片刻,情知皇帝在气头上,有心安抚。

缓缓开口道:“陛下,今日常朝议了几事。”

“修穆庙实录事宜。”

“从总督王宗沐之议,免淮安东西所班军,岁赴京操,分拨海上巡哨,以防海运。”

“兵部弹劾京营总督顾寰……”

话音刚落,朱翊钧就转头,看向杨博。

眼神意味难明,似乎只是在问首辅,又似乎对着杨博说话:“杨尚书弹劾顾总督什么了?”

张居正开口道:“弹劾顾寰,越过兵部,上奏给陛下,有违成例。”

杨博脸色微变。

朱翊钧点点头:“朕知晓了,张卿继续说。”

张居正照本宣科一般继续道:“还议了,宣大和东南边防之事。”

“以及户科都给事中贾待问,弹劾佥都御史海瑞,身为御史,却宿居北镇抚司,有内外勾结之嫌。”

“还有就是方才胡御史这番上奏了。”

说罢,抬头看了一眼皇帝。

只见皇帝面无表情,完全看不出来任何想法。

眼前这局面,从皇帝表现出要动两淮盐政时,他就预料到了。

自己与海瑞政见偏差极大,可以说,他完全不赞成这件事。

但皇帝执意如此,他也只能默许。

默许就是极限了,要让他全力支持自然也是不太可能的。

走到这一步的官阶位份,除了海瑞这种孤臣,其他谁人都不再单单是自己,而是身后一大帮人推着走。

除了自己的想法,也要考虑到同道们的想法。

要他张居正打出旗帜,明着说要动两淮盐政,就意味着要舍弃掉身后一应南直隶的支持。

这难度,与对自己动刀子没什么区别。

刀口向内,最是艰难。

他唯一能做的支持,就是弹压住己方的不满,在明面上,不偏不倚,当做寻常案子来办。

但,他能压住己方,可南直隶的乡党却不只在他身后。

光光是户科都给事中贾待问、刑部右侍郎毕锵,身边就是一大票南直隶的人。

什么工科给事中张道明、什么检讨沈一贯,翰林院、六部中层占了几乎一半。

南北榜案自有缘由在,此时可不是苗头那么简单了。

更别说其中还有晋党对于顾寰之事,不满已久,未尝不会推波助澜。

张居正早就预感,八成会闹出事端来。

今晨一听慈庆宫失火,他就知道要遭。

此时看皇帝神色如海面,风平浪静,又有波涛汇聚,更是不敢分神,生怕这位皇帝初次做事受了挫,就要玩廷杖那一套。

但朱翊钧听罢张居正的话后,并没有什么勃然大怒。

反而是朝高仪微微颔首,说道:“先生,我幼妹尧姜薨了,朕欲追封为公主,能否为朕尽快弄个仪注?”

不止是高仪。

所有人都是一怔。

张居正更是心头一跳!

怪不得皇帝这幅样子!还以为只是单纯失火这事,原来是失了幼妹!皇帝此时心中恐怕已经怒极了!

他猛然抬头,看向某些人,眼神中含着无声的质问。

怎么敢的!

他以为至多放把火壮壮声势,谁曾想竟然敢做到这个地步!?

张四维、贾待问纷纷面色巨变,猛地摇头,眼神示意向首辅撇清关系。

高仪也是失声道:“先皇第七女尧姜,薨了!?”

“什么时候的事?”

朱翊钧摇摇头:“就在方才,诸卿稍后便知晓了。”

太医知道了,自然会上报内阁详情,他也不想多废口舌。

高仪连忙追问道:“所谓何故?”

朱翊钧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显得很是平静:“太医说是惊厥猝亡。”

高仪与张居正对视一眼。

惊厥猝亡,那就是无疾而终了……

二人都大感不妙。

高仪还要追问,朱翊钧扔下一句仪注拜托先生,就看向吕调阳:“吕卿,朕特意挑选了一个封号,叫栖霞公主,卿以为可否?”

吕调阳沉默了片刻。

最后还是拱手回道:“臣遵旨。”

这不是问封号这么简单。

此事应该过问礼部,却问到了他这个内阁辅臣头上。

换句话说,已然是逼着张居正、高仪、吕调阳三人表完态了。

皇帝这是怒极了啊!

三人不知道皇帝究竟要何为,对视一眼,只见各自都是一脸惴惴不安。

朱翊钧这时候又看向杨博:“杨阁老,听闻您弹劾,京营总督顾寰越过兵部上奏?”

杨博手足无措,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朱翊钧和蔼道:“此事有些因由,兵部尚书王崇古,至今未到任,公务积压,实在是权宜之计。”

“杨阁老以为呢?”

杨博进退两难。

眼神左右瞟了瞟,正好看到同僚们的神色,以及张四维的暗示。

他突然醒悟过来,这是皇帝故意压他!

此时他低头还有转圜的余地,否则,恐怕栖霞公主的死,要记在自己头上!

他连忙道:“陛下言之有理,是臣肤浅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

这时候才有余暇回应方才胡涍的奏请。

他朝着朝臣征询道:“孛星侵主,光芒烛地;宫闱起火,延烧连房;幼妹惊厥,不治而亡,皆是朕不德所致?”

话音刚落,吏科都给事中栗在庭就出列道:“陛下!”

“吉星躔入,是陛下得能臣辅弼,天地交感;内廷象炎,是国朝火德兴盛,蒸蒸日上;栖霞公主之事,乃是太医之罪!”

“胡涍搬弄是非,狺狺狂吠,指斥圣尊,乃有取死之道,臣请杖杀之!”

栗在庭话一说完,户部都给事中贾待问就脸色一变。

脸上怒意勃发。

指着栗在庭的鼻子,喝骂道:“言官风闻奏事,从未有因言获罪者!”

“栗在庭,你身为言官,却动辄要打杀同僚,你这奸贼,跟严嵩有什么区别!”

他早看不惯栗在庭助纣为虐。

此时腹稿一堆,正要继续训斥此人。

却突然听到一道,带着冷意的声音:“贾给事中,是在指桑骂槐吗?”

他扭头一看,竟然是高仪,正神色冰冷看着他。

贾待问面色一变。

刑部右侍郎毕锵连忙出列帮腔:“诸位好好议事……”

御阶上猛然传来一声赞赏:“正当好好议事。”

朱翊钧看着众人,开口道:“朕问是否乃是我不德所致,怎么只有栗卿回应朕?”

“是朕不德到诸卿厌弃吗?”

吕调阳已然是汗流浃背,立马要出面安抚。

皇帝却无视了他,继续说道:“栗卿这话,未免有安慰朕之嫌。”

“如今,天星显兆,地火示警,亲人夭亡,朕岂能无动于衷。”

“胡御史的进言,朕听进去了。”

说到这里,张居正心头漏跳一拍,已然是意识到了什么,就要插嘴。

皇帝却不给他机会,声音冷冽:“朕,此后便好生抄录道经,焚告天地。”

“另外,三日后,朕便搬进西苑,修身习德!”

“诸卿继续廷议罢,朕先回宫了!”

扔下这句,皇帝也不管群臣作何反应,起身便要离开。

几乎同时,廷下已然是炸开了锅!

张居正、高仪、吕调阳纷纷面色陡变,三人第一时间,就明白了皇帝是什么意思。

就连一直冷眼旁观的申时行,陶大临等人,也露出愕然惊异之色。

只有未经历过嘉靖朝的新晋官吏,还在疑惑张望。

眼神中透露出探寻。

“陛下!”

突然一声呼喊,出自当朝群辅吕调阳。

吕调阳突然行跪地大礼,声音近乎颤抖:“陛下,臣请将御史胡涍削职为民!”

胡涍身子一僵硬,贾待问与毕锵也突然意识到不妙。

朱翊钧离开的脚步顿了顿。

而后继续走下御阶,摇了摇头:“朕岂是听不进谏言的人,胡御史乃是朕的魏征,吏部温卿,议一议怎么给胡御史加官。”

说完一句,朱翊钧就要离开。

温纯在廷议本是空气,这还是第一次领到任务,就要下拜领旨。

申时行连忙拉了他一把,示意他不要妄动。

眼见皇帝走下御阶,身形就要消失。

高仪突然不遵礼数,往前走了好几步:“陛下!臣请将御史胡涍下狱!”

朱翊钧一滞,看向高仪。

声音疲倦道:“先生,容后再议吧,朕还要安抚两宫,再去见一见幼妹。”

他一脸失落朝高仪颔首,在内臣跟锦衣卫的簇拥下,转进了偏殿。

高仪当即回头看向张居正,突然作色:“元辅!还要装聋作哑吗!”

此时廷议,次辅突然朝首辅咆哮,群臣愈发惊惧。

纠仪官一言不发,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张居正脸色阴晴不定。

他回看向高仪,躲闪道:“这不是一个胡涍的事。”

胡涍此时哪里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内阁和皇帝之间的筹码。

他求助似的看向贾待问。

贾待问知道自己不能坐视,就要据理力争:“元辅……”

张居正心中郁气终于有人发泄。

他猛然转头看向贾待问,吼道:“闭嘴!”

“纠仪官!让这厮闭嘴!”

发泄一通之后才又迎上高仪的目光。

高仪一把捏住张居正的手臂,一句话宛如从牙缝里吐出来一样:“元辅真要眼睁睁看着,再出一名世宗皇帝吗!?”


码字写到一半突然有些话想说,干脆提前感言吧。

一、关于作者。

开门见山,不是什么大神马甲,这是我第二本书,第一本玄幻脑残跟风文。

写了四十万字,虽然成绩不错,但因为身体问题,无奈切了,回过头的时候,追读已经掉完了,于是无限期停更了。

之后便构思了这本历史文。

作者看网文很早了,第一本书忘了那一年看的了,名字叫天辰,被开后宫收女惊讶坏了。

之后好像是斗破苍穹,那时候的我看的浑身颤抖,第一次感受到网文的魅力。

后面基本上每一本爆火的小说我都看过,历史文更是某段时间的最爱,从新宋、宰执天下、临高等等。

以至于大学的时候一度动了写小说的念头。

可惜,那时候忙着考插班生,后面又在刷绩点,终究没能动笔。

也就到了这两年,工作年限上来了,有了变动后,清闲了很多,平时除了开开会没什么别的事。

作者又是一个表达欲比较强的人,恰好我对象说起脑残文,我不屑一顾。

她说那你写一本,我当天晚上就写了一个开头内投起点。

有些意气用事,却也开了扇门。

上本书断更的时候,我还在住院,就想着下本书写点自己喜欢的,哪怕没什么噱头也没关系。

然后就写了这本书。

很开心有这么多读者喜欢。

二、关于成绩和感谢。

这本书能有现在这个成绩,我是万万没想到的。

毕竟内投几次都没过,说是没噱头。

看过我第一个单章就知道,那时候试水加入库,两个推荐涨一百个收藏,四轮推荐,每一轮吸量都只有平均线一半。

好在后面来了智能推,开始给我精准推送喜欢这一类文的读者,数据慢慢就好起来了。

第四轮推荐的时候,编辑说有机会强推,我就一直没上架。

然后就是等到这一周,终于是上了三江。

这得感谢新书期所有追读的朋友。

幼苗也追读,真是苦了你们了(笑)。

三、关于剧情。

首先说一下人设,还是有很多人不认可,或者说质疑。

这里要说明的是,历史人物的人设,我自己设定了就没有讨论的余地,不可能中途更改。

如果不喜欢,不勉强强行看下去。

然后,关于高拱真的这么猛吗?张居正真的就这么无私吗?之类的话题。

我有一个很重要的创作理念:

从传播学的角度来说,意志力强大的角色,会得到人们发自内心的认同。

哪怕外在表现是固执。

所以可以看到,高拱比历史上厉害,张居正也比历史上更像完人,男主也总是十岁还在那儿装逼。

都是基于这一点创作的。

关键角色,要有自己的理念、思想、动机,以及最关键的,不可动摇的意志。

至于这些人历史上是不是真这样?我不在乎,因为我是写小说的,我的第一位是把故事写得精彩。

以及,我希望他们是这中人物,而不是纳头便拜的提线木偶。

接下来要出场的人也是,海瑞、徐阶、李贽等等。

无论好坏,哪怕是徐阶,也会有支撑自己行为的理由。

这或许不是历史人物本身,但,至少是我心里的历史人物。

这一卷是男主参政的过程,下一卷大致是托政内阁,男主负责日拱一卒的改革。

过程会比较慢,动作会比较小,所以时间跨度也会相应拉长。

毕竟海瑞上一次奏疏,就顶得上这一卷的时间了。

四、关于更新

说实话,我有些后悔没有分章节。

虽然是每天一章,但四千字是一章,六千字也是一章。

而别人都是两千字一章,一天两章。

同期新书没上架,基本全都是两千字一章,大家追书多的应该清楚。

所以,这一点我是很委屈的。

我也可以每章拆成2000字,然后这几天的章节,都可以拆成三章,说我爆更了。

可惜,没有回头路,最开始为了剧情完整,就会每一章写完一个剧情点,再发出来。

不论是四千,还是六千。

不过吸取教训,下本书应该2000一章了。

至于上架之后。

这本书我写得很慢,我上本脑残文,上架后一天更新一万多字一点压力没有。

这本一章我要改三次,写完一次,给懂历史的看,给不懂历史的看,自己发之前再改。

而且白天还需要工作。

虽然办公室一般不会进来人,但这个环境,相对来说是不太方便创作的。

码字的时间也相对较少。

至于上架后更新多少。

前期肯定会多一点,毕竟有点存稿。

但是后期真不好说,要么三千字两章,要么就五六千字的大章。

毕竟是赚钱的事,我也想码字机器,像老鹰一样一天两万字,可惜,做不到,摊手。

如果我要逼字数,我也可以像上本脑残文一样,一天一万四,但不可避免的,质量就下降了。

我很明白我这本书凭什么能上三江,得到大家的喜欢。

质量为王。

我不会为了赶字数降低质量,那是自杀。

无论怎么骂我慢,也没办法事,人力有时尽,要尊重客观规律。

恳求大家口下留情。

五、关于群

最近又有新来的小伙伴问读者群的事。

这里再次说一声抱歉,因为不可抗力,作者要建群很麻烦,所以只能暂时搁置了。

六、最后

这一层问答,作者待会开大会摸个鱼,尽量回复大家。


慈庆宫,子时刚过。

如今暑伏渐深,各殿阁都有冰块放置,让贵人们能睡个安稳觉。

陈太后在别宫时却没这种待遇,如今难得享了个凉快的夏夜,早早就入了睡。

这个时候,平日伺候的太监宫女早就退了出去。

陈太后延颈秀项,安然休憩在床上。

莫名地,脸上开始露出不安的神色,渐渐秀眉微蹙,似乎是做了噩梦。

突然一阵心悸,陈太后睁开了眼睛。

她有些疲倦地拉响了床头的铃,准备使唤宫人倒些水来。

但等了一会,却未等到宫女。

反而进来一位意想不到的人。

陈太后脱口而出:“娘亲,你怎么在此?”

她眼神中充满戒备,看着稍显老迈的母亲,缓缓从外间走进来。

这几日,陈家屡屡遣人联络她,她半点情面没给,全都否了。

如今她这娘亲竟然进了慈庆宫!怎么进来的!?

陈母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家女儿。

却并未解释这问题,只是轻轻坐到了床沿边,说了句:“太后瘦削了不少。”

陈太后皱紧眉头,往后退,朝外喊道:“来人!”

这一声,并未喊来人。

陈母拉着陈太后的手,怜惜道:“陈算还是我招进府的,这点面子还是会给我的。”

“来,娘亲替你穿戴,咱们到正殿,娘有话跟你说。”

陈太后愣愣地看着自家娘亲。

她不是蠢笨的人,这一嗓子没喊来人,立刻就明白过来。

什么陈算给面子,宫里又不是没别人了。

这分明是,故事重演啊。

当初,她被赶去冷宫,陈家就是这样将自己卖了。

现在更是如出一辙……她若是去正殿,等着她的,恐怕就是李氏跟李进冯保这些人了吧。

想到这里,她不由惨然一笑。

眼见陈母要为她穿戴,她突然收敛了情绪,坐了起来,正色道:“替本宫着冠服!”

陈母默然,好一会才点了点头。

两人相顾无言,沉默不语,磨蹭了好一会,才找来冠服,开始穿戴。

太后冠服,是受册、谒庙、朝会才会穿的,如今有这要求,显然是将此时当作与众不同的时日。

陈太后任由陈母为自己穿戴配饰,自己亲手拿过后冠。

其冠圆匡,冒以翡翠,饰九龙四凤,贵不可言。

等穿戴好,她轻轻扶了扶冠上的大花十二树,率先挪步:“走吧,本宫倒要看看,是谁夤夜拜见。”

……

慈庆宫正殿。

陈太后见到了今夜意想不到的第二个人。

竟然是皇帝!

在陈母退下后,空荡的大殿中,只有当朝皇帝、正宫太后,两人而已。

朱翊钧看了一眼陈皇后身上的冠服,揣摩着她的心态。

面上却做足礼数:“臣皇帝钧,拜见母后。”

陈太后也定定地看着皇帝,神色惘然。

她还以为,是李氏在侯着她,没想到,竟然是这位连她都有些喜爱的少帝。

目光从殿外收回,陈太后疑惑的目光又回到皇帝身上。

皇帝是替他的生母打头阵来了?

或者,这内廷干脆就是在皇帝的掌控之中?

陈太后微微颔首,试探道:“皇帝夤夜来寻我,可不合礼数,不知所为何来。”

但皇帝的回答,却不在她意料之内。

朱翊钧再度拜倒,仿佛有万千情绪一般:“孩儿,为质问母后而来!”

陈太后不置可否,等他接着说。

朱翊钧继续说道:“娘亲,那高拱,凌迫司礼监、挟逼君上、欺我生母,难道不是仗了母后的势么!”

“如今,高拱在朝堂上说一不二,以臣压君,让孩儿苦不堪言,辛涩中,又难以置信,是母后授意!”

“几日不眠不休,一度彻夜辗转,今日终是忍不住来问一句母后!”

“娘亲!我是不是你儿子!”

朱翊钧很清楚什么是先发制人,先入为主。

哪怕他要逼迫陈太后,也不可能来硬的。

一上来就占据道德制高点,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人,是最擅长自我洗脑的。

如果不让她陷入理亏的境地,心态就会在被逼迫时强烈反弹——我是白莲花,为什么都来欺负我?

届时,若是情绪上头了,见大势已去,一头撞死在殿上,朱翊钧可就黄泥巴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一旦遭了这种瓜田李下的事,那就是一辈子的政治污点。

什么言官、野史、阴谋,就会像苍蝇一样往他屁股下面钻。

可以说,今夜陈太后一旦死在这里,那么无论是不是他干的,外人都会认为是他干的。

届时,别说掌权受影响,便是高拱,都要抓着这个破绽,来垂死挣扎。

甚至于天下士林,朝野文官,都会对他这位皇帝,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这种条件下,不说寸步难行,至少也是难度翻倍。

所以,这是他今夜唯一的顾虑。

他必须,温柔地逼迫陈太后,万万不能出现不忍之事。

陈太后身着冠服,仪静体闲,款步走近。

她上下打量着皇帝。

好儿子啊,果真是好儿子。

不知不觉间,就有了这样的庞然大势。

本以为是替李氏而来,现在看来,倒是她看轻了这位圣君了。

陈太后面无表情道:“皇帝自然是本宫的儿子。”

“正因为是本宫的儿子,本宫才要替皇帝好好监国,重用老臣,是皇帝年岁尚小,多虑了。”

她自然知道皇帝是有恃而来——这慈庆宫内外,恐怕都是他的人了。

但想挑她的错处,她是不认的。

大不了,一段白绫罢了,她在冷宫,本就等了三年了。

总不能更差了。

可朱翊钧却并不想看她矫作。

他直接揭开一切掩饰伪装,看着陈太后痛苦道:“我知两宫不合,娘亲如此作为,事出有因。”

“但……孩儿何辜?”

他倔强地仰起头,直视陈太后的眼睛:“生母是母,嫡母更是母。”

“如今两宫争端,如同在孩儿心中天人交战!”

“孩儿也想孝事娘亲,让二老享尽尊荣。”

“娘亲,但有半点可能,能否,莫要陷孩儿于不孝之地。”

“拳拳之心,娘亲明鉴!”

这话确实没得挑理。

皇帝向来孝顺,隔三差五请安问好,每有好物,也会与她分润。

更别说时常请教学问的作为,更让她清楚,皇帝确实是个孝顺仁善的人。

她唯一有些虚心的,就是面对皇帝了。

但……那是之前,如今皇帝既然已经夜闯慈庆宫了,还在装可怜,未免也太小看人了。

她直视着皇帝,语气强硬道:“皇帝夜闯慈庆宫了,就是为了惺惺作态?”

但凡皇帝真有这么恭顺,也不会暗中掌控了内廷。

更不会夜闯寝宫,让她连一个身边人都喊不到了。

朱翊钧摇摇头,凄声道:“娘亲有娘亲的戒备,孩儿也有孩儿的委屈,若是有半点办法,孩儿也不会夤夜闯宫。”

“我知道娘亲都准备给我按上一个不孝的名头,好废了我。”

“若非今日高拱私下挟逼,说要扶我那四岁的听话弟弟登基,孩儿又何必心慌到现在无礼于母后?”

陈太后一怔。

这话倒让她措手不及,下意识问道:“元辅说要废了你!?”

这事,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见自己把节奏带偏,朱翊钧继续趁热打铁。

他仰起头,一脸倔强道:“娘亲何必明知故问!若无你的首肯,高拱焉能说出这般话!”

朱翊钧是必然不能让这位母后自诩一个完美受害人的,这个人设,只有他担得起。

陈太后默然。

她与高拱固然有些默契,但根本目的却不一样。

自己心中也没那么多家国天下。

高拱怎么想,她也管不着,二人至多说是各取所需。

想到这里,陈太后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将眼前的儿子扶起来。

有些不自然地扭过头,地解释了一句:“我没这个意思。”

废帝固然耸人听闻,可她其实并不在乎。

什么大局,什么天下,她都不放在心上。

但,她只想把该算的帐算了,剩下的事,也没那个心情胡乱折腾。

陈太后抬眼看了眼宫外,一片寂静无声,继续说道:“这话我或是说晚了,皇帝应当准备藉此杀我?”

皇帝做到这一步,当然不可能是来跟她诉苦来了。

或许,只是图个心安,与自家多说两句好动手罢。

但朱翊钧却并未认下这个猜测,反而一脸难以置信看着陈太后:“娘亲如此看我?”

他突有些失魂落魄:“孩儿早想当面与母后陈情,但却一直受阻于慈庆宫外。”

“如今,为了见上一面娘亲,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他轻声道:“我知母后为何要倚助高拱。”

“娘亲怨愤身为正宫却无己出,也怨愤我皇考将母后迁居别宫……”

话未说完。

陈太后突然失态,她猛然回头,盯着皇帝,一字一顿道:“你以为是谁害的!”

皇帝什么都不知道,竟然也妄想来说服她?

要是天下事靠嘴巴就能解决,大明朝还养这么多大军做什么?

出乎她的意料,朱翊钧点了点头:“孩儿自然知道。”

“不但知道,孩儿还将罪魁祸首给母后一并带来了。”

陈太后戛然而止。

她愣愣看着皇帝:“带……带来了?”

朱翊钧上前,扶住了陈太后:“孩儿带您去看。”

陈太后抿住嘴唇,任由皇帝牵拉到屏风前。

在她心中,李氏下一刻,就要转身从中出来,奚笑她。

但,又一次地出乎了意料——皇帝一把推倒屏风,露出了一具尸首!

赫然便是,冯保!

只听皇帝愤声道:“冯保欺君蠹国,罪恶深重!”

“嘉靖时,便倚仗东厂,行阴毒之事,我观皇考几位子女夭折,与此人不无关系!”

“隆庆时,又谄媚献上,为我皇考奉上虎狼之药,害我皇考英年早逝!”

“如今,更是听闻此人离间两宫,使后宫不合,更是死有余辜!”

“孩儿,特意诛杀此獠,既为正国法,也替我母后出气!”

有些事,掰扯不清。

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别掰扯。

有能杀的人,赶紧杀了,面上有个结果,也就够了。

如果还要寻根究底……那就是真的不识好歹了。

陈太后视线却没从冯保身上挪开。

似乎在意外,似乎又有些畅快。

她怔怔地看着冯保的尸体。

正当朱翊钧以为此事揭过,这位母后要顺着台阶往下走的时候。

就听到陈太后喃喃道:“皇帝不曾在宫外呆过,见的事不多,你可知,平民若是被狗咬了,是追着狗撵,还是去找主人家的麻烦?”

这就是不给面子了。

朱翊钧叹了口气。

内宫这些腌臜事,是谁做的他不想知道,也没必要知道。

这就是他压根没打算从陈洪嘴里问些什么的原因。

但,至少以他的猜想,大概率不会是李太后授意。

可很多事情不以人意志为转移。

就如陈太后所说,狗毕竟是狗,账总归要算在主人家头上。

那能怎么办?又不能把李太后绑过来她给泄愤。

好在,他不是非要给这位母后顺心——只要心态别极端到真的一头撞死在殿上,就够了。

朱翊钧开口道:“母后教训得是。”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冯保以奴欺主,自然是主人家的错。”

“一切,都要归咎到我皇考身上!”

他侧过脸,看向陈太后,继续道:“但,子不议父过,我皇考既然仙去,这笔账,合当算到我这个做儿子的头上。”

“娘亲要打要罚,请让孩儿代为受之。”

陈太后冷笑:“真是个孝顺的好儿子……”

她冷嘲的话,正要出口。

突然就听到一声饱含感情大喝:“娘亲!”

只见朱翊钧突然跪地,行父母大礼。

真挚道:“我知娘亲一度耿耿于怀,孩儿再孝顺,也不是娘亲己出。”

“但请娘亲莫要辱没了孩儿一片拳拳之心!”

“无论是嫡母生母,孩儿都视为至亲,从未有半点区别待之!”

“若是不信!孩儿甘愿剖心挖胆,呈见母后!”

说罢。

朱翊钧突然作态。

径自扯开上衣,露出坦荡的胸堂。

又随手拔出冯保身上插着的染血匕首,扯过一块破布裹住,双手托起,递到陈太后面前。

突如其来的行为,让陈太后陡然慌了神。

皇帝一动不动、视死如归,陈太后也被震慑住,怔愣无声。

只有在殿外的朱希孝屏息凝神,看着一幕。

他知道,皇帝手中是事先安排的一把无刃钝匕。

虽说伤不了人,可哪怕磕着碰着,都是他朱希孝的罪过!

即便皇帝吩咐,非要太后蠢动之时,他才能闯进去。

但事有权宜,他已然下定决心,一旦太后不识好歹,有拿起这匕首的征兆,他便要冲将进去,将其按倒。

时间仿佛凝固。

匕首上属于冯保的血液,还在滴滴洒落。

将肃然的氛围,烘托到了极致。

皇帝自去上衣,袒露胸膛,试探着太后的底线。

这一幕宛如二十四孝一般的行为艺术,却真将当事人惊得手足无措。

这不是简单的卖惨。

这是皇帝在用实际行动告诉太后。

要么妥协让步,要么,兵戈相见。

没有第二个选项。

无论陈太后之前打算做什么,针对陈家也好,报复李太后也罢,乃至于想尝尝权力的滋味,种种理由,今夜,都必须要过皇帝这一关。

激化矛盾也是谈判的技巧之一。

朱翊钧低着头,等着陈太后的决定。

这个选择,决定的不是他的命运,而是陈太后的。

无论是信了也好,还是愿意下这个台阶也罢,今后他都不会为难这位母后。

相反,如果这个台阶不肯下,那他也别无办法,只能让这位母后忧思成疾了。

同时,也是在挤压陈太后的选择。

如此,便只能在妥协与杀子之间选择,悄无声息地湮灭掉了,自绝性命来报复的可能。

时间一点点过去。

陈太后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复下来。

见识过先帝那种贪婪好色,驱逐原配的无情皇帝。

如今看到眼前这位以身犯险,想弥合两宫的至情皇帝,只觉是奇观。

皇帝用实际一行动告诉自己,若是再想支持高拱,搅乱内宫,不如从他的尸体上跨过去。

真是个孝顺的好儿子啊,竟然用这种方式来逼迫她。

怎么敢的?

赌自己心软,还没有发疯?

还是情真意切,孝心纯粹?

还是……但凡她有所动作,立马就是百步穿杨的一箭,射穿自己?

一子一母,一跪一站,画面几乎凝固。

所有人都没有动作。

朱翊钧很有耐心,太后怔怔出神,朱希孝在外反而最是心中最焦急。

终于。

朱翊钧听到了陈太后的声音。

“为了逼迫我,陛下也是费了不少心机。”

朱翊钧抬起头,只见陈太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她转过身,摆了摆手,示意皇帝扔了匕首。

朱翊钧随手往外扔了出去,让朱希孝捡走,这才回过头道:“孩儿的心机,也是为了这个家。”

“还请娘亲勿要恼愤,日后孩儿必定孝奉母后。”

戏做到这个份上,也就够了。

没有撕破脸,大家都有台阶下,就不妨碍正事了。

当然,近日这位陈太后,还是不要见外人的好,等局势稳定,再好好孝顺她。

陈太后似乎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疲惫道:“陈洪他们呢?”

朱翊钧毫不避讳:“皆有取死之道,孩儿已然全部诛杀!”

先帝虎狼之药吃多了早死这笔帐,也正应该算在陈洪头上。

杀几个自寻死路的太监,就能前尘旧债尽消,难道不是好事?

陈太后愈发无力。

她有心指责皇帝,却也明白,这等威胁皇权的事,有实力掀桌,能留她这位母后一条命就不错了,别说区区几个太监。

但终归是多年主仆,陈太后只觉心中一恸。

她面色凄凄,摆了摆手:“也不用留人伺候了,皇帝要做什么自去吧。”

朱翊钧却没应声。

陈太后一副生死看淡的模样,他哪里能直接放任。

他轻声开口道:“娘亲稍待。”

说罢,朱翊钧便走了出去。

陈太后自怨自艾,并未说话。

不多时,才听到皇帝的声音响起:“娘亲,你看。”

陈皇后转过头,只见皇帝身侧,张宏抱着一名一岁多的女婴。

朱翊钧温声道:“这是皇考第六女,王贵人诞下的朱尧姬,如今一岁九个月。”

“王贵人难产逝后,一直由秦贵人养育。”

“如今既然母后正位后宫,为天下母,自然也应当交由娘亲。”

陈太后缓缓走进,看着张宏怀里的婴儿。

她伸手拨弄了两下。

才转身正视皇帝。

这位少帝,她已经分不清几分虚情,几分真意了。

甚至于,她现在隐隐开始惧怕自己这儿子——这份洞见人心的手段,当真不似人。

这是怕她寻短见,影响他的皇位呢?

还是单纯见自己孤苦无依,替自己寻个女儿养着呢?

她伸手抱过朱尧姬,心不在焉问道:“皇帝今夜,究竟所为何来?”

朱翊钧迎上她的目光,恭谨道:“母后,确系没别的事,只为解开娘亲心结。”

“不过,既然来了,孩儿正好想起一事,明日宣治门封赏,出了些纰漏,不得已重新拟旨。”

“如今只差娘亲加名了。”

陈太后恍然大悟:“你要罢免高拱!?”

她自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正因为她支持高拱,高拱才能压制内外。

这才没过几日,皇帝就夜闯慈庆宫,恐怕,就是为此而来。

但,朱翊钧却摇了摇头:“元辅总归是三朝老臣,德高望重,厥功甚伟,孩儿岂会罢他。”

他语气幽深,意味难寻:“朕,要好好封赏他。”

陈太后心中讶然,却也没细问。

如今对这些事,她已然都没了兴致过问。

随意地点了点头:“旨意给我吧。”

这就是同意要加名了。

朱翊钧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顿了顿,才缓缓道:“不必劳烦娘亲了……孩儿已让人去取印玺了。”

陈太后默然。

二人无言良久。

朱翊钧才恭谨告退:“娘亲,孩儿先告退了。”

陈太后只哄抱着朱尧姬,一言不发。

等到皇帝退了出去,她才扫了一眼皇帝的背影,自嘲一笑。

笑着笑着,莫名地哭了出来。

……

朱翊钧偏着头,听着殿内的动静。

闻见丝丝缕缕的哭声,这才放下心来。

哭了好,哭了情绪也发泄了,不会轻易寻短见。

他一边往外走,心中却也有些感慨,这应当是他最后一次在两宫面前如此装嫩了。

如今,张居正与他有默契。

李太后只能依仗他。

高仪待他为真主。

日讲官视他如天才。

再等明日驱逐高拱,重组内阁。

他便是两宫、朝臣、勋贵、内臣眼中,堂堂正正的天子!

帝君,就是帝君!

朱希孝默默跟在皇帝身后,突然看到皇帝下意识摸了摸肚子,而后似乎摸空了,便将双手负在身后,安步当车,洒然从容。

这幅体态,他莫名感觉皇帝似乎气势陡变。

不像什么少年天子,倒像一位执掌大权多年的高位者!

还在疑惑着,突然听到皇帝朝他说话:“朱卿,打扫一下再走。”

朱希孝的思绪戛然而止,躬身应是,退了下去。

朱翊钧又吩咐张宏:“去,寻两只狸奴,给母后送来,再让陈家女眷多进宫陪陪母后。”

张宏忙道:“奴婢明日便去办。”

朱翊钧一边往外走,似乎又想起什么:“这段时间你亲自来伺候我母后,她没个使唤的人,容易被欺负。”

“人手不够就去问李进要。”

张宏闻弦知意:“奴婢不会让太后受委屈,也不会让人来打扰太后清净。”

朱翊钧点了点头。

方一走出慈庆宫,就看到蒋克谦捧着旨意等候在外。

朱翊钧拿过,扫了两眼,已然加盖好了皇帝与两宫印玺,又交回蒋克谦手里。

吩咐道:“走吧,回去休息休息。”

他仰头看着渐渐消散的白色虹光,喃喃道:“明日,还有的忙。”




屏风撤开后,一道声音从上方传来。

“朕甫一登基,便有言官联名上奏,难道是朕不德所致?”

百官注意力尽数被勾了过去。

纷纷抬头望去。

只见得小皇帝手里拿着论语,手腕撑着御案,身子微微站起,神色惊愕地开口。

这番举动,就连一旁的冯保都没反应过来。

他恨恨将挪开屏风的太监张鲸记在了心中。

旋即警惕地看向小皇帝,不知道这是闹得哪一出。

高拱也是皱眉不已。

眼下只有他有这个地位能接下这话茬。

他看向御阶上的小皇帝,行礼道:“陛下,御史风闻奏事,向来有之。”

“如今或许弹劾之人天怒人怨,才有此不约而同,也并非联名劾奏,无关乎陛下圣德。”

“还请陛下放心听政,臣等廷议,便是为了处置这事。”

小皇帝不通政事,他难得解释了两句。

总之就是,不关你的事,自己玩自己的去。

朱翊钧心中清楚,他在廷议上露头,必然要受到高拱与冯保双方的警惕。

所以,这个度一定要把握好。

别居中平衡没搞成,被这两人联手按下去了,才让人笑话。

他早想明白这一层,直接开门见山:“元辅,此事你们廷臣好好商议,朕不多加干预。”

“就是这言官一齐上书,弹劾朕的大伴,大伴又说这是结党,无论如何,都太耸人听闻,可否给朕解释原委?”

你们怎么议论,怎么票拟我都不管。

就是被这事吓坏了,又是结党,又是联名弹劾的。

到底怎么回事,给我解释一下就行,反正我早晚要知道的。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却还是一时无人应声。

突然,栗在庭出列抢白道:“陛下,此事说来话长。”

“简单而言,便是冯大珰这一身的职司,有违祖制!是祸乱之始!”

啧,这眼力见。

要不是个进士,朱翊钧都想把司礼监掌印给这栗在庭来当了。

他不去看身旁冯保的神色,疑惑问道:“何处有违祖制,这司礼监掌印,不由内臣当,难道该从进士中选拔?”

朝臣们自然不能平白受了这话。

话都到这里了,也不介意给皇帝科普一番。

工部尚书朱衡,一个半技术官僚,当场就着了小皇帝的道。

他失笑解释道:“陛下,司礼监掌印自然是内臣担任,不过,按祖制,却是不能再兼任东厂厂督一职了。”

朱翊钧似乎是听懂了。

他转头看向冯保,懵懂问道:“大伴,果真如此?”

冯保面无表情,宛如照本宣科答道:“奴婢区区贱身,哪里懂什么国朝成例。”

“这东厂厂督,是先帝点我的,这司礼监掌印,是李太后提拔的,奴婢也未曾听闻要革我某职,便一并任了。”

“若是廷议的结果太后点头了,咱家照做便是。”

说一千道一万,这事也绕不过李太后。

你说有违祖制,咱家不过是上命难违。

你们自己廷议就好,什么结果我都认了。

朱翊钧暗自瞅了冯保一眼,果真是八风不动。

按照如今这个烈度,数十名御史、科道言官,稍微处理不好,就是国朝大案。

别说他娘亲,先帝复生都不一定挡得住!

当初先帝以义父事高拱,都能被徐阶赶回家。

成年皇帝与内阁辅臣尚且如此,更别说监国太后和太监了。

但冯保却这般有恃无恐,只可能是有人要反水啊!

只要出来些有分量的廷臣,站在高拱的反面力挺冯保,李太后就能再度泰然坐在裁判席上了——裁判,是不可能错的。

至于什么是有分量的廷臣?

那大概是六部尚书一流吧……比如杨博,又比如吕调阳。

想到这里,朱翊钧看向礼部尚书吕调阳,这位新党二号人物。

好在他就是为这事请了这几天临朝听政的,背刺可以,等冯保吃够亏再说。

他带着好奇神色,问道:“吕卿,你是礼部尚书,这些国朝成例,你应该最懂了,不知这二者为何不可兼任?”

吕调阳正想事情,突然被叫了一声,连忙回过神来。

他先行了一礼,开口道:“微臣不敢称最,但或可为陛下解惑,这司礼监……”

还未说完,朱翊钧就抬手打断了他。

他只要前半句,后面的还是别说了,免得说什么不受控制的话。

朱翊钧:“吕尚书,廷议才是国朝大事,若是礼部没有要事议论,不妨随朕到侧殿为朕解惑?”

不管你们现在是什么预谋,今天都先给我忍着。

吕调阳张了张嘴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他最后还是推脱道:“陛下,微臣这里,确实还有事要议。”

那更不能让你议了!

朱翊钧连忙看向高拱:“元辅,数十名言官上奏,此事太大了,朕心中惴惴,却又不好搅乱廷议,不如,便将吕尚书借朕解惑如何?”

“朕冲龄践祚,不通政务,母后监国,深宫妇人,正需吕尚书开解一番,才好明白科道言官们义愤所在。”

高拱听小皇帝这话,着实有些道理。

言官群议汹汹固然可怕,但皇帝跟太后,终归是深宫妇孺,就怕不懂事态严重性。

也好,让吕调阳好好说说如今是什么个局势。

想到这里,他转而看向吕调阳:“吕尚书,礼部的事明日再议吧,圣上有召,岂能推脱。”

吕调阳摸了摸怀中的奏疏,心里发苦。

如今言官抬出祖宗成法,可是个绝佳的机会。

都说冯保身兼两职,不守祖制。

这话固然没错……可高拱不也是一样!

都位居首辅了,还任着吏部天官?

祖制这武器,冯保区区太监拿不起来就罢了,但对文官而言,却是通用的。

高拱只以为朝臣六部九卿都与他一条心,才敢这么放肆大胆。

可若是有大臣一旦挑破高拱这一身职司,与冯保一般无二。

这弹劾冯保之事,就变成弹劾司礼监掌印与内阁首辅,要么一起罢,要么一起用。

总不能祖宗成法还选择性适用吧?

届时,无论是新党,还是李太后,都能和稀泥,借口为朝局稳定故,将二人都轻轻放下。

非但如此,这次声势浩大的弹劾,言官们只用祖制攻讦冯保,怎么无视了高拱?

元辅或许不知情,但这些言官究竟是为了国朝政局,还是借题发挥?

一旦追究下来,也必须有人负责。

这些言官,以及御史头子葛守礼,首当其冲!

而冯保方才拿出的结党之说,也就能作为插手御史台的由头了。

说白了,新党现在要做的,就是捞一手冯保,再断高拱一臂。

如此,便能既不把火烧得太旺,防止朝局动荡,却又能将高拱按住,直到他体面致仕。

这些,就是与冯保之间的默契了。

也是张居正临走前的交代。

而今日正要让杨博反水,把这一层揭开。

结果杨博屁股不干净,刚一廷议,就被赶回去自陈罪过,疏乞罢免了。

杨博不成就算了吧,本来就是中途入伙的,他吕调阳来也是一样。

他怀中正备着礼科给事中的奏疏呢,就准备伺机而动呢!

结果,他也被皇帝打乱了布置。

这让他心下疑惑,是不是今天日子不好?

此时被皇帝和当朝首辅盯着,他也明白现在不是时候了。

杨博和他是六部尚书,分量足够,其他言官,可不够格在高拱面前说话的。

当初户科给事中曹大埜(yě)弹劾高拱十大罪,第二天就被扔到乾州做判官去了,半点浪花都没掀起。

面对高拱,不能玩什么循序渐进。

也罢,那便等明日廷议罢,高拱总归逃不脱这一遭的。

想到这里,他才朝御阶回话:“陛下固请,臣安敢不从。”

朱翊钧满意地点了点头,便从御阶上,转身进了侧殿。

吕调阳无奈跟上。

路过同僚时,与王国光对视了一眼,悄然使了个眼色。

又朝着面色难看的冯保,微不可查摇了摇头。

……

吕调阳本是去往偏殿,结果到了偏殿,太监张鲸却说皇帝在文华殿外等他。

他不明就里,出了文华殿。

果然看到皇帝正在文华殿外等着。

吕调阳连忙上前行礼:“陛下。”

朱翊钧点了点头,解释道:“朕想了想,这事我母后应当也蒙在鼓里。”

“朕资质驽钝,就怕不能全然理解吕卿的话语。”

“吕卿不妨随我去见母后,向朕与母后一道分说。”

吕调阳一愣,旋即为难道:“陛下,微臣岂能随意踏足后宫……”

朱翊钧笑道:“去朕的乾清宫,母后正在我偏殿,受成国公的贺。”

说罢,便转身朝乾清宫去了。

还不忘招招手,示意吕调阳跟上。

吕调阳无奈,只得跟了上去。

朱翊钧走在前头闲庭信步,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吕卿,不妨先与朕说说,这二职,为何不可兼任?”

前戏总要有的,不能一上来就直接给吕调阳上强度。

吕调阳恭谨道:“陛下,此事说来话长。”

“简单而言,便是这司礼监权势过大,举凡镇守太监的调派、同三法司录囚、备守坐营、东厂等大权皆归司礼监。”

“掌印与首辅对柄机要;睑书、秉笔与管文书房,则职同次相;其僚佐及小内使,俱以内翰自命;尤其内官监视吏部,掌升造差遣之事。”

“这是文。”

“而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领厂卫数百人,隶役数千,有兵戈刀甲,可缉捕、监察、刺奸。”

“这是武。”

“若是二者职权并于一人之手,内庭大权尽在指掌,无异于太阿倒持,乃是祸乱之始。”

无论准备怎么反水,这政治正确不能丢下。

不管做什么,反正嘴巴上说的,都得是道理。

朱翊钧哦了一声:“原来如此,所以祖宗成法乃是大小相制?”

吕调阳眼皮一跳,连忙更正道:“陛下,这是职权交错,文武相维,并非大小相制、异论相搅那一套。”

朱翊钧连连点头,表示受教了。

吕调阳见状继续道:“我朝多有此成例,譬如这都御史、通政使都设左右两人。”

“亦譬如这地方军政,分由巡抚、三司分管。”

“此前元辅被曹大埜弹劾,首辅之身不该任吏部尚书,都是这个道理。”

他不着痕迹地夹带私货在其中,暗暗影响着小皇帝的观感。

可惜,都是老油条,谁面上还没点油滑。

“元辅?”朱翊钧恰到好处接过这话,似乎回想起什么,“原来如此,吕尚书不说,朕还未想起,现在倒是惊觉,竟与张阁老与朕说的一般无二。”

他面色坦然,似乎真有这事一样。

吕调阳一愣:“张阁老跟陛下说过?”

朱翊钧露出回忆的神色:“六月初二那一天吧,张阁老向我陈述天下大弊。”

“说到税赋、度田、开海、吏治,举了些例子。”

“论及吏制失衡的时候,便谈到了元辅、冯大伴、还有南北直隶的事。”

六月初二,就是张居正召对那一天。

张居正自然是没说这些话的,但是,既然当时只有他二人,那以后他们说了什么,就是朱翊钧说了算了。

别说张居正不在,就算他在,也得捏着鼻子认了。

喜欢揣着明白装糊涂,那就一直难得糊涂下去吧。

但这下可给吕调阳整不会了。

这,张阁老都跟陛下说了什么啊!

吕调阳总归是老江湖,也不能听什么信什么,不由试探道:“张阁老倒是未曾与微臣说起此事。”

朱翊钧奇怪地看着他:“怎么,吕卿经常刺探圣听?”

吕调阳脸一黑,连忙告罪:“微臣……”

朱翊钧只是开个玩笑,逗逗老头。

笑着摆了摆手:“或许因为吕尚书不是阁臣,说太多也不懂吧。”

“否则,你道朕为何要支持考成法,屈尊请日讲官与两宫考成课业?”

吕调阳这下倒是迟疑了。

皇帝支持考成法这事,虽然让新党振奋良久。

但究竟出于什么心态,一直也没个说法。

如今看来,莫非真是张阁老暗中影响?

朱翊钧给足了吕调阳思考时间,偷偷观察其神色。

见脸上显然露出纠结的神情,他趁热打铁道:“不止是考成法,张阁老那日说的,朕都深以为然。”

“度田、一条鞭法、京营改制、海运、官学等等,简直令朕豁然开朗!”

“吕卿啊,这才是为宗庙国家计,多跟张阁老学学。”

朱翊钧闲庭信步,嘴上说话情真意切。

新党?

谁说一定是张居正的新党,为什么不能是朕的新党?

他当然不会全盘接收张居正新法的内容了。

其中局限性,不说别的,就是这度田的强压虚报,一条鞭法不顾经济规律凌虐北方,这些他都接受不了。

当然,老规矩,冠名权不争,内容可以优化嘛。

他还犯不着跟张居正抢功劳。

吕调阳却不知道皇帝的想法。

哪怕他一身养气功夫,此时都忍不住频频皱眉,抓挠胳膊了。

张阁老与皇帝的共识,竟然还超过他这个多年副手、心腹同道!?

张居正可没跟自己说得这么全面!

什么京营他都只模模糊糊听了几句。

官学、海运又是要改什么?

他此时已经不是狐疑了,反倒是有些心酸。

对自己这多年的老友,都有所保留,反而是对十岁天子和盘托出。

果然,学成文武艺,终究还是要货与帝王家。

话到嘴边,只能强颜欢笑道:“是,微臣是应该多与张阁老学一学。”

朱翊钧突然转过身。

诚挚地看着吕调阳:“不过吕卿说的,也颇为契合张阁老所言。”

“冯大伴与元辅,确实有些不合祖制。”

“那吕卿,你又对此次言官弹劾,有何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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