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石越朱翊钧的女频言情小说《石越朱翊钧如履薄冰小说》,由网络作家“石越”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一行人从慈庆宫走了出来,张宏小心翼翼跟在皇帝身后。发生了这档事,他心情本就忐忑不已,悄然抬头,看了一眼脸色难看的皇帝,更是不敢大口喘气。亦步亦趋小步跟着,脑海中千回百转怎么补救。“张宏,你这个司礼监掌印,上位是不是有些太顺利了?”一道声音突然传入耳中,生冷的语气,让张宏心底一跳。他连忙下跪请罪:“奴婢有罪!陛下,此事奴婢定然查清楚!”朱翊钧低头看向张宏,冷笑一声:“查?火都烧起来了,还查什么查?”要是这么好查,世宗也不会着火这么多次了。张宏连连磕头,实打实地砰砰直响。朱翊钧冷眼看着,也不出声。正当他要继续敲打张宏时,突然看到李进从远处一路小跑过来,样子极为狼狈。朱翊钧眼皮一跳,不好的预感再度浮现。果然,李进一到跟前,立马扑通一声跪倒...
一行人从慈庆宫走了出来,张宏小心翼翼跟在皇帝身后。
发生了这档事,他心情本就忐忑不已,悄然抬头,看了一眼脸色难看的皇帝,更是不敢大口喘气。
亦步亦趋小步跟着,脑海中千回百转怎么补救。
“张宏,你这个司礼监掌印,上位是不是有些太顺利了?”
一道声音突然传入耳中,生冷的语气,让张宏心底一跳。
他连忙下跪请罪:“奴婢有罪!陛下,此事奴婢定然查清楚!”
朱翊钧低头看向张宏,冷笑一声:“查?火都烧起来了,还查什么查?”
要是这么好查,世宗也不会着火这么多次了。
张宏连连磕头,实打实地砰砰直响。
朱翊钧冷眼看着,也不出声。
正当他要继续敲打张宏时,突然看到李进从远处一路小跑过来,样子极为狼狈。
朱翊钧眼皮一跳,不好的预感再度浮现。
果然,李进一到跟前,立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惊惶道:“陛下,先帝幼女尧姜,薨了!”
先帝幼女朱尧姜,是与秦贵人的女儿,排行第七。
去年七月刚诞,如今才一岁四个月。
之前还好好的,一夜之间就薨了!?
朱翊钧深吸一口气,收起脸上所有表情。
冷静地看着李进:“怎么薨的。”
李进缓了口气,语速极快地说道:“今晨的事!”
“彼时啼哭不止,四肢抽动,而后便请了太医来,太医施针后也没救下。”
“院判说是,惊厥而死。”
朱翊钧缓缓闭上了眼睛。
声音有些沉:“哪个太医?哪个院判?”
李进忙不迭答道:“院判王文礼,太医宋照和!”
朱翊钧只是静静地点了点头,没再问话。
一言不发迈步就往外走,留下两位大太监跪在地上。
走出好一段距离,似乎才想起,朱翊钧回过头,吩咐道:“等朕回来。”
说罢,领着锦衣卫转身就走,任由两位大太监跪送。
两名大太监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看着皇帝离去的背影,连连磕头。
……
文华殿。
今日的廷议还未结束。
宫闱有宫闱的事,外廷也有外廷的事,遣了中书舍人去恭慰,得到无恙的消息,便够了。
廷议有条不紊继续进行着。
御史胡涍正在慨慷激昂:“先十月初三,丙辰夜,客星见东北方,如弹丸,凡出阁道旁,壁宿度渐微芒有光。历十九日,至壬申夜,其星赤黄色,大如盏,光芒四出。占曰:是为孛星。”
“如今,又有慈庆宫后延烧连房,为宫嫔所居之地,则灾沴之应!”
“星阴象火,积阴所生,一旦妖星入于角度,火异见于宫中,此岂细故?”
众人都看着胡涍上蹿下跳。
慈庆宫失火之事,不知道谁人散播开来,今日廷议刚开始,众人都纷纷知晓了此事。
等恭慰陈太后,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胡涍便卖力表演了起来。
拿着十月初三的妖星作为由头,再勾连起这次慈庆宫失火,大做文章。
钦天监此前还说是吉兆,近日才改口,说多日不散,当是妖星。
所有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
事不关己的,冷眼旁观。
有所猜测的,仔细审视。
暗中谋划的,环顾四周。
只听胡涍还在继续慷慨陈词:“东海杀孝妇,三年不雨,一孝妇尚干天和至此,况两朝宫妾闭塞后庭?”
“老者不知所终,少者实怀怨望,寡妇旷女,愁若万状者哉!”
“以我观之,此次火情,多半是心怀怨望的宫女所为!”
这话已经是明目张胆地指斥圣尊了。
不仅是明目张胆,甚至是故技重施。
这观点……当初世宗被宫女差点勒死的时候,就差不多是这个说法。
胡涍越说越激动:“唐高不君,则天为虐,几危社稷,此不足为皇上言,然往古覆辙,亦当为鉴!”
唐朝高宗无能,武则天残暴,几乎危及国家社稷,这些虽不必对陛下言明,但皇帝也应该借鉴历史的教训啊!
终于图穷匕见。
这已经是明着说皇帝不德,才招来这些报复。
可惜,此时的皇帝不是孤家寡人。
吏科都给事中栗在庭,当即就要出列呵斥。
他正要动作,却看到御座上方,从侧殿绕出一道人影。
朱翊钧抬手让栗在庭归列,后者老老实实退了下去。
皇帝来了,众臣自然行礼:“陛下。”
胡涍的声音也戛然而止,抬头看着皇帝,面色有些惧怕与难堪:“陛下。”
朱翊钧点了点头,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简单吐出两个字:“继续。”
而后也不拉上屏风,就静静看着胡涍,等着他的下文。
胡涍身子僵硬了片刻。
但咬咬牙,又挺直了身子,继续开口道:“灾异之繇,徵在君身,何以表正?徵在奸回,何以斥远?他如抑滥,请以遵祖制,节财用以厚民生,敕讲读以广治道,皆所以召天地之和,开亿万年无疆之治!”
灾异若是应在皇帝身上,是不是该好好反省?若是应在奸臣身上,是不是要远离。
这当然是套话,重点在于解决之道。
胡涍开的药方很简单,不要与民争利,要遵祖制,学经典,才能有“天地之和”。
若是不听,就别怪伤了“和气”。
这话还是太含蓄了,朱翊钧似乎没太懂。
他随意嗯了一声:“胡御史所谓的‘厚民生’、‘遵祖制’、‘赦讲读’,分别指的是什么?”
皇帝没按往常的习惯叫卿,而是叫了一声胡御史。
有朝臣看着皇帝面无表情的样子,已经开始生出惧色。
这一幕……与世宗当朝时何等相似!
胡涍说到这个地步,自然是不能再更直白了,只能嗫嚅道:“臣才疏学浅,只能言尽于此。”
朱翊钧点了点头,没再追问。
突然想起什么,他近乎自语了一句:“胡御史是南直隶的人士?”
胡涍硬着头皮道:“臣是南直隶无锡人,嘉靖四十四年乙丑科进士。”
朱翊钧按下不表。
又朝张居正看了过去:“张卿,今日常朝还议了什么?”
张居正默然片刻,情知皇帝在气头上,有心安抚。
缓缓开口道:“陛下,今日常朝议了几事。”
“修穆庙实录事宜。”
“从总督王宗沐之议,免淮安东西所班军,岁赴京操,分拨海上巡哨,以防海运。”
“兵部弹劾京营总督顾寰……”
话音刚落,朱翊钧就转头,看向杨博。
眼神意味难明,似乎只是在问首辅,又似乎对着杨博说话:“杨尚书弹劾顾总督什么了?”
张居正开口道:“弹劾顾寰,越过兵部,上奏给陛下,有违成例。”
杨博脸色微变。
朱翊钧点点头:“朕知晓了,张卿继续说。”
张居正照本宣科一般继续道:“还议了,宣大和东南边防之事。”
“以及户科都给事中贾待问,弹劾佥都御史海瑞,身为御史,却宿居北镇抚司,有内外勾结之嫌。”
“还有就是方才胡御史这番上奏了。”
说罢,抬头看了一眼皇帝。
只见皇帝面无表情,完全看不出来任何想法。
眼前这局面,从皇帝表现出要动两淮盐政时,他就预料到了。
自己与海瑞政见偏差极大,可以说,他完全不赞成这件事。
但皇帝执意如此,他也只能默许。
默许就是极限了,要让他全力支持自然也是不太可能的。
走到这一步的官阶位份,除了海瑞这种孤臣,其他谁人都不再单单是自己,而是身后一大帮人推着走。
除了自己的想法,也要考虑到同道们的想法。
要他张居正打出旗帜,明着说要动两淮盐政,就意味着要舍弃掉身后一应南直隶的支持。
这难度,与对自己动刀子没什么区别。
刀口向内,最是艰难。
他唯一能做的支持,就是弹压住己方的不满,在明面上,不偏不倚,当做寻常案子来办。
但,他能压住己方,可南直隶的乡党却不只在他身后。
光光是户科都给事中贾待问、刑部右侍郎毕锵,身边就是一大票南直隶的人。
什么工科给事中张道明、什么检讨沈一贯,翰林院、六部中层占了几乎一半。
南北榜案自有缘由在,此时可不是苗头那么简单了。
更别说其中还有晋党对于顾寰之事,不满已久,未尝不会推波助澜。
张居正早就预感,八成会闹出事端来。
今晨一听慈庆宫失火,他就知道要遭。
此时看皇帝神色如海面,风平浪静,又有波涛汇聚,更是不敢分神,生怕这位皇帝初次做事受了挫,就要玩廷杖那一套。
但朱翊钧听罢张居正的话后,并没有什么勃然大怒。
反而是朝高仪微微颔首,说道:“先生,我幼妹尧姜薨了,朕欲追封为公主,能否为朕尽快弄个仪注?”
不止是高仪。
所有人都是一怔。
张居正更是心头一跳!
怪不得皇帝这幅样子!还以为只是单纯失火这事,原来是失了幼妹!皇帝此时心中恐怕已经怒极了!
他猛然抬头,看向某些人,眼神中含着无声的质问。
怎么敢的!
他以为至多放把火壮壮声势,谁曾想竟然敢做到这个地步!?
张四维、贾待问纷纷面色巨变,猛地摇头,眼神示意向首辅撇清关系。
高仪也是失声道:“先皇第七女尧姜,薨了!?”
“什么时候的事?”
朱翊钧摇摇头:“就在方才,诸卿稍后便知晓了。”
太医知道了,自然会上报内阁详情,他也不想多废口舌。
高仪连忙追问道:“所谓何故?”
朱翊钧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显得很是平静:“太医说是惊厥猝亡。”
高仪与张居正对视一眼。
惊厥猝亡,那就是无疾而终了……
二人都大感不妙。
高仪还要追问,朱翊钧扔下一句仪注拜托先生,就看向吕调阳:“吕卿,朕特意挑选了一个封号,叫栖霞公主,卿以为可否?”
吕调阳沉默了片刻。
最后还是拱手回道:“臣遵旨。”
这不是问封号这么简单。
此事应该过问礼部,却问到了他这个内阁辅臣头上。
换句话说,已然是逼着张居正、高仪、吕调阳三人表完态了。
皇帝这是怒极了啊!
三人不知道皇帝究竟要何为,对视一眼,只见各自都是一脸惴惴不安。
朱翊钧这时候又看向杨博:“杨阁老,听闻您弹劾,京营总督顾寰越过兵部上奏?”
杨博手足无措,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朱翊钧和蔼道:“此事有些因由,兵部尚书王崇古,至今未到任,公务积压,实在是权宜之计。”
“杨阁老以为呢?”
杨博进退两难。
眼神左右瞟了瞟,正好看到同僚们的神色,以及张四维的暗示。
他突然醒悟过来,这是皇帝故意压他!
此时他低头还有转圜的余地,否则,恐怕栖霞公主的死,要记在自己头上!
他连忙道:“陛下言之有理,是臣肤浅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
这时候才有余暇回应方才胡涍的奏请。
他朝着朝臣征询道:“孛星侵主,光芒烛地;宫闱起火,延烧连房;幼妹惊厥,不治而亡,皆是朕不德所致?”
话音刚落,吏科都给事中栗在庭就出列道:“陛下!”
“吉星躔入,是陛下得能臣辅弼,天地交感;内廷象炎,是国朝火德兴盛,蒸蒸日上;栖霞公主之事,乃是太医之罪!”
“胡涍搬弄是非,狺狺狂吠,指斥圣尊,乃有取死之道,臣请杖杀之!”
栗在庭话一说完,户部都给事中贾待问就脸色一变。
脸上怒意勃发。
指着栗在庭的鼻子,喝骂道:“言官风闻奏事,从未有因言获罪者!”
“栗在庭,你身为言官,却动辄要打杀同僚,你这奸贼,跟严嵩有什么区别!”
他早看不惯栗在庭助纣为虐。
此时腹稿一堆,正要继续训斥此人。
却突然听到一道,带着冷意的声音:“贾给事中,是在指桑骂槐吗?”
他扭头一看,竟然是高仪,正神色冰冷看着他。
贾待问面色一变。
刑部右侍郎毕锵连忙出列帮腔:“诸位好好议事……”
御阶上猛然传来一声赞赏:“正当好好议事。”
朱翊钧看着众人,开口道:“朕问是否乃是我不德所致,怎么只有栗卿回应朕?”
“是朕不德到诸卿厌弃吗?”
吕调阳已然是汗流浃背,立马要出面安抚。
皇帝却无视了他,继续说道:“栗卿这话,未免有安慰朕之嫌。”
“如今,天星显兆,地火示警,亲人夭亡,朕岂能无动于衷。”
“胡御史的进言,朕听进去了。”
说到这里,张居正心头漏跳一拍,已然是意识到了什么,就要插嘴。
皇帝却不给他机会,声音冷冽:“朕,此后便好生抄录道经,焚告天地。”
“另外,三日后,朕便搬进西苑,修身习德!”
“诸卿继续廷议罢,朕先回宫了!”
扔下这句,皇帝也不管群臣作何反应,起身便要离开。
几乎同时,廷下已然是炸开了锅!
张居正、高仪、吕调阳纷纷面色陡变,三人第一时间,就明白了皇帝是什么意思。
就连一直冷眼旁观的申时行,陶大临等人,也露出愕然惊异之色。
只有未经历过嘉靖朝的新晋官吏,还在疑惑张望。
眼神中透露出探寻。
“陛下!”
突然一声呼喊,出自当朝群辅吕调阳。
吕调阳突然行跪地大礼,声音近乎颤抖:“陛下,臣请将御史胡涍削职为民!”
胡涍身子一僵硬,贾待问与毕锵也突然意识到不妙。
朱翊钧离开的脚步顿了顿。
而后继续走下御阶,摇了摇头:“朕岂是听不进谏言的人,胡御史乃是朕的魏征,吏部温卿,议一议怎么给胡御史加官。”
说完一句,朱翊钧就要离开。
温纯在廷议本是空气,这还是第一次领到任务,就要下拜领旨。
申时行连忙拉了他一把,示意他不要妄动。
眼见皇帝走下御阶,身形就要消失。
高仪突然不遵礼数,往前走了好几步:“陛下!臣请将御史胡涍下狱!”
朱翊钧一滞,看向高仪。
声音疲倦道:“先生,容后再议吧,朕还要安抚两宫,再去见一见幼妹。”
他一脸失落朝高仪颔首,在内臣跟锦衣卫的簇拥下,转进了偏殿。
高仪当即回头看向张居正,突然作色:“元辅!还要装聋作哑吗!”
此时廷议,次辅突然朝首辅咆哮,群臣愈发惊惧。
纠仪官一言不发,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张居正脸色阴晴不定。
他回看向高仪,躲闪道:“这不是一个胡涍的事。”
胡涍此时哪里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内阁和皇帝之间的筹码。
他求助似的看向贾待问。
贾待问知道自己不能坐视,就要据理力争:“元辅……”
张居正心中郁气终于有人发泄。
他猛然转头看向贾待问,吼道:“闭嘴!”
“纠仪官!让这厮闭嘴!”
发泄一通之后才又迎上高仪的目光。
高仪一把捏住张居正的手臂,一句话宛如从牙缝里吐出来一样:“元辅真要眼睁睁看着,再出一名世宗皇帝吗!?”
隆庆六年,六月初八。
……
紫禁城的殿阁都是红墙青瓦,飞檐翘角,要是各殿有数进,那更是层层叠叠,廊腰缦回,主打一个堂皇大气。
倒是处于东边的内阁,对比之下,显得有些小家子气。
内阁大堂位于午门内东侧,在文华殿南边不远处,只有几处矮小的阁楼。
可就是这么一处略显小气的殿阁,却是如今大明朝权势汇集之地。
内阁的阁门上,高悬世宗所留圣谕,曰:机密重地,一应官员闲杂人等,不许擅入,违者治罪不饶。
阁中正间恭设孔圣暨四配像,旁四间各相间隔,而开户于南,作为阁臣办事之所。
往日里,三位阁老都是各自值守一间。
今日一早,各自的值房内都空无一人,倒是某间公房紧闭,不时传出三人的声音。
“所以,我的意思是,如今新旧交替,不宜动作过大,先在顺天府试行一番,最是稳妥。”
“九层之台,起于累土。”
“待到顺天府这边做成了,届时再推到各个布政使司,才可水到渠成。”
“而且,这样在两宫以及各位臣僚那里,阻力也小一些。”
高仪说罢,呷了口茶。
他宦海沉浮多年,也知道该怎么做成事,昨日与皇太子议的事,自是不会和盘托出。
他只将李贵妃的退让,说成自己的考虑。
谎称为了促成考成法,不得不做出些许退让,好尽快推行。
所谓“绩效”,是为了团结百官,所谓“试点”,是为了说服两宫妇人。
如此徐徐图之,都是为大政计,相忍为国。
高仪又抬眼看着两位同僚。
只见高拱皱眉沉思,张居正斜看房梁。
他很有耐性地等着两名同僚的答复。
对此,他还是颇有自信的,昨日他看了皇太子传给他的短笺,就估摸着此事应该稳妥了。
李贵妃怕闹出乱子,提出了这个所谓“试点”的法子,着实让高仪有些惊讶,很难相信这是深宫妇人的见识。
如他方才所言,虽然耗费的时间久了些,但确实更为稳妥。
处置起来游刃有余,还便于日后扬长避短。
还有这“绩效”一事,也颇有几分仁德,他高仪虽然是安贫乐道惯了,但这份情,却不得不代天下清流拜谢了。
不知道皇太子是怎么说服李贵妃退让的,这效果,倒有调和阴阳内外的感觉了。
这一套下来,高仪自觉是比他们此前议论的考成法更为完善,他有信心能说服两位阁僚。
他刚想到这里……
“这什么‘绩效’,本阁不同意。”高拱突然道。
“‘试点’一事,恐怕,值得商榷。”张居正缓缓说道。
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口,先后否了这两事,不由对视一眼,又分开视线。
高仪虽然有信心,但也知道不会这么轻易,是故脸上并无多余表情。
他不露声色问道:“这是为何?哪里不妥当?”
张居正颔首,示意高拱先发表意见。
高拱也不客气,直言不讳道:“子象此举,与贿赂同僚有何区别?”
“若是新政都靠着贿赂同僚的法子来行,那不成了贿政了!?”
“再者说,户部哪有这么多银两?”
“去岁三百五十万两折银的应支俸禄,都只拿得出一百一十万!”
“你现在还弄什么绩效,现在可不是洪武年间正官不过两千的时候了,如今两万八千张嘴,你喂得饱吗!?”
“什么布仁施德,借口罢了,本阁不也靠着这点微薄俸禄过了几十年?”
“凡是贪污的,就是欺天虐民,就是有悖臣伦,合当剥皮萱草,哪里还需出钱怀柔!”
高拱说话不带喘气地一连串吐出,嗓门极大,态度也很坚决。
而后又冷哼一声:“子象,可莫要行差踏错,为贪官污吏说话。”
高仪知道高拱的臭脾气,也不跟其计较。
议事,总要讨论起来,才叫议事。
为此,他也早有准备。
高仪从袖中掏出一叠书稿,起身走到高拱面前,递了一张。
又给张居正送了一张。
这才回了座位,缓缓开口道:“这是我从户部存档的公文中整理出来的,两位且看看。”
各部司的奏疏,公文,惯例要在内阁与六科留档。
二人见高仪做了功夫,也很是仔细地浏览了起来。
趁着二人看阅的功夫,高仪继续说道:“这是我朝九品十八级,朝官地方官员的俸禄。”
“元辅方才说,倚靠俸禄过得好好的,自然是没错的。”
“可是,除了元辅的德行操守之外,需知,元辅贵为少师,三孤之职,从一品官身。”
“年俸252石,折银有151两,哪怕欠奉,去岁也发了一半下来,偶尔还有宫中赏赐例银。”
“自然够用。”
“可低品官员呢?两位不妨看看。”
高拱脸上渐渐有些难看,却还是顺着往下看。
张居正也从善如流。
只听高仪继续道:“不说什么从九品了,但看我朝正七品,各县的县尊们。”
“年俸31石,折银不过19两!去岁欠奉,地方七品发了六成,京官只发了三成,二位不妨算算能有多少。”
“更别说都不是实发本色,其中折宝钞,又得砍去一大截。”
“这还是咱们发出去的,中间兜兜转转,到手有几两碎银?”
“我隔街的张屠户,一月只卖肉能得三两,一年都有三十多两!”
“元辅,区区七品,哪里这么多大儒圣人?”
“一县之尊,在县内几无掣肘,却连个屠户也不如,日常饭饮都不足,这不是逼着人家伸手吗?”
“这考成法下去,各省府要么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么就境内官吏裁撤大半,这新法,就败坏了。”
高仪言辞恳切。
高拱默然片刻,终于不复方才的强硬:“好了,子象不必说了。”
他叹了口气,终于吐露心声:“我是吏部尚书,你说的这些,我焉能不知?”
“实在是……没钱啊。”
“今年收上来的税,南直隶留了三成,给东南抗倭;山西布政司的税,尽数运往宁夏边镇;大行皇帝要修山陵;黄河汛期又将至;还有宣大嗷嗷待哺,要钱的地方我数都数不过来!”
“太仓库,快要空了!”
“否则何至于连内帑的钱都挪用了?”
“子象,好话都会说,咱们做事需实际些,此例不能开。”
高拱卸下那副强硬的外壳之后,这位权倾朝野的首辅,同样显得这般无力。
不到他这个位置,当真不知这个家有多难当。
吏部在册的官员两万八千人,哪怕能只给一半发绩效,一人哪怕十两,就要近二十万两。
这还是不算吏员的,他哪里找这么多钱?大明宝钞吗?那都成厕纸了!
真以为国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隆庆元年,户部尚书马森一上任,发现太仓的存银仅够维持三个月,京仓的存粮仅够维持两个月,吓得要致仕。
换了张守直任户部尚书,一合计,发现朝廷一年的收入,仅有二百三十万两,而支出却高达四百四十万两。
甚至忍不住说了句“国计至此,人人寒心”。
当初大行皇帝问太仓库要钱,群臣纷纷上奏劝谏,难道只是搪塞?
今年年初,广东的殷正茂来奏讨要军饷,高拱应了二十万两,现在都没给出来!
财政这个地步,怎么可能还给官员加薪俸?
高拱只觉得高仪异想天开。
若是考成法非要靠贿政才能推行,那还不如不推行了。
高拱的态度很坚定——苦一苦百官,骂名他来担。
对高拱这个态度,高仪早有准备。
他绝口不提这钱谁出,就是明白进二退一的道理。
若是直接提这钱内帑出,还怕高拱疑心是内廷要插手官员的俸禄财权。
高仪顿了顿,假做迟疑道:“元辅……依我看,等夏税收上来,那十万两,也不要还给内帑了。”
高拱皱眉:“何解?”
高仪面色颇为犹疑:“我的意思是,请示两宫,将这笔银子,作为‘绩效’之用,如何?”
高拱听罢,自嘲一笑。
他摆了摆手:“两宫妇道人家,一毛不拔,还有冯保从中作梗,莫说不还了,即便是晚上一季,都恨不得吃了我,子象这是痴人说梦了。”
高仪正欲说话。
张居正突然插话道:“元辅,以我之见,未必不可行。”
高拱疑惑转过头,看向张居正。
张居正失笑道:“子象不是颇得皇太子孺慕吗?子象不妨与皇太子陈说利弊,叫皇太子给两宫吹吹风,这内帑,也毕竟只是两宫替人看管的。”
说罢,他有些无奈地看着高仪。
方才高仪一说这钱内帑出,他立刻便知道,这是谁的主意。
昨日高仪被邀参食分膳之事,张居正自然听入耳中了。
就是不知那位“圣君”又用了什么言语,来诓骗这位阁僚。
好在没有什么乱政之语,否则,他说不得还得早开经筵,好好约束一番了。
以目前观之,这位皇子,倒是有点仁心,想事也有几分见地,就是机心过重,不守义理,还需好生教导才行。
他难得对那位机心小儿,改善了些态度——愿意从内帑掏钱的皇帝,可真是独一份。
张居正默默按下了准备拔除张宏,早开经筵的想法,决定再观望一下。
高仪却忍不住惊讶地看了一眼张居正。
自己得皇太子孺慕这事,竟然在臣僚们之间都传开了,看来假以时日,未必不是一段君臣佳话。
高仪小小得意了一番。
得了助攻,平添了两分信心,他自信看着高拱:“元辅,左揆说的没错,这内帑终归是皇太子的。”
“昨日日讲,已经探过皇太子的口风了,我有把握说服殿下,元辅不如让我试试。”
见高仪自信满满地样子,高拱只当他是自作多情了,有几个皇帝不往户部掏钱的,至于出钱的,更是见都没见过。
不过……这倒给了高拱一个灵感。
李氏不是怕伤圣德吗?那就出钱好了!
要是不出钱也不让人做事,那这败坏天下的罪名,难道就不伤圣德?
他倒要看看,李氏怕贪官骂的厉害,难道就不怕清流伏阙。
人都是喜欢折中的,想必李氏也不会例外吧——直接同意考成法为难,等内阁让李氏出钱来推行考成法,前者就显得没那么为难了。
想到这一点,高拱态度一转,认下了高仪的提议,开口道:“子象既然都这样说了,那便试一试吧。”
“先议个条子,到时候看看两宫的反应再说,总不能咱们相忍为国,他们一毛不拔吧?”
俨然是过了他这关。
高仪见高拱松口,也是点了点头。
而后想起另一桩事,转头对张居正道:“左揆方才说‘试点’一事,有待商榷,指的是?”
他还真没想到在这里还有疑难。
毕竟这事怎么看,都很是可行,甚至是极好的法子,明眼人应该都会认可才对,怎么在张居正这里还有异议。
张居正并未直接答话。
而是伸出一双布满皱纹,有些干涩的手掌,在高仪的目光中来回翻转。
他缓缓开口:“子象今年55了吧?”
高仪不明就里,疑惑地点了点头。
张居正又看向高拱:“我记得元辅快60了?”
高拱嗯了一声:“还有六个月。”
张居正叹了口气:“我也快50了。”
“近日里,闲暇时读到韩昌黎的《祭十二郎文》,不由感慨万千。”
他转为吟诵:“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
一句吟罢,才用目光与两位阁僚来回对视。
“近来白发增多,心悸不安,夜里多是只能睡两个时辰不到。”
“你我之辈……还能剩多少时日?”
二高齐齐动容。
这世道,六十都算高寿,像严嵩那般能活的,才是少数。
三人年岁都不小了,身体早就有所预兆。
按照如今精力下滑的速度,还能处理个六七年政务都难能可贵了。
高拱立马明白了张居正的意思:“你是说……”
张居正点了点头:“太慢了,一府试点,一省试点,到了全天下,更不知要多久。”
“更何况,澄清吏治,不过是千里行之始罢了,考成法,不过是铺路的,新政,还有很多事需要我等去做。”
“我就怕……中道毁废,人亡政息啊。”
他这话说得毫不避讳。
什么绩效,什么试点,听起来新奇罢了,真以为没人想到过?
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实在是时不我待啊。
没那个必要!等李贵妃做了太后,高拱致仕,他张居正一把抓住大权后,他有信心能压住反弹。
他自信能在归政之后,留下一个不倒的新政骨架,届时,再让人缓缓图之去吧。
可若是现在就耽误了时日,往后才当真来不及了。
高仪觉得澄清吏治就是终点,高拱认为众正盈朝就能再造大明,殊不知,在他看来,还远远不够!
他要清查土地!
他要改良税法!
他要平息边事!
考成法?不过是做事之前扫除害虫罢了,只是第一步,他怎么愿意浪费太多岁月。
要知道,当年太祖清丈土地,都用了十余年!
他张居正,又还有几个十余年?
如今掰着日子数的年纪,更要把时间,花在刀刃上。
高仪看着张居正的神色,明白了这位阁僚的意思。
他从未想过这一层,只因他觉得,一代有一代的职责。
人力有时尽,天下事,哪能凭自己做完。
更何况,高仪现在认为,后继有人。
他缓缓开口道:“左揆,要相信后人的担当。”
以高仪对皇太子的表现来看,他愿意相信自家弟子是有心治国的,新政自然能托付给他。
不过这话,是师生默契,不足为外人道也。
张居正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这位阁僚,对皇太子信任到了这个地步了?
难道忘了世宗与先帝是什么模样?
这是灌了什么迷魂汤。
他没有改口:“我等总要先尽力而为。”
张居正明白这样激烈行事,后患无穷,自己要么晚年不详,要么死后开棺戮尸。
他都不在乎,人死如灯灭,能作为的时候,正要尽力而为。
但,今日的高仪也不同往日。
他格外地坚持:“若是丝毫不让,两宫担忧圣德,未必会点头。”
“届时相持不下,反而更是蹉跎时间。”
“这也是权宜变通。”
“左揆,慎思。”
高仪怎么忍心让自家弟子初次参预国事的一腔热心,付诸东流呢?
他不觉得有多么紧迫,事情做不完,他愿意全数交到新君手里。
张居正似乎早有定计,在高仪开口后,立刻毫不犹豫道:“再加上南直隶十八府、加上福建布政司,如何?”
先易后难。
田地兼并,以及偷匿税额,都以这二处最重。
无论是清丈田亩,还是税法改制,必从这一京一省开始。
这两处率先考成,就不那么影响后续推进了,这也算他一定程度的退让。
高仪陷入了迟疑。
陡然从一府之地,扩了一京一省,这与他跟皇太子的默契有所出入。
这下轮到张居正劝高仪了:“子象,我等也需为新君,尽量扫清前路才是。”
这话倒是挠到高仪痒处,一京一省,确实也在内阁能力范围之内。
想了想,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高拱见大略上没了分歧,终于拍板道:“廷议吧。”
“我先跟晋党和台谏通个气。”
“叔大,你去问问楚党还有没有别的说法。”
“清流那边,子象倒是不用怎么使力,让他们全力支持考成法就好。”
“先这样吧,过会儿咱们到廷上议一议,这事咱们定下来也不作数,还得六部各位臣僚点头,两宫应允才行。”
六月十八,清晨。
乾清宫。
朱翊钧穿戴好了,便静静坐在桌案前,一边看着案卷,一边吃早膳——今日他不去廷议,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尝了口粥,皱眉道:“放糖了?”
说罢,将粥碗放下。
张宏愣了愣,连忙上前。
朱翊钧无奈道:“说了多少遍,别放糖别放糖。”
张宏似乎想起什么,连忙解释道:“奴婢有罪,这两日,您让奴婢跟李进把尚膳监的人换掉,奴婢交代不全,没让新人了解清楚。”
朱翊钧本吃得差不多,闻言干脆不吃了,专心看起卷宗等候着。
不多时。
蒋克谦引着一名慈眉善目的麻衣老太监走了进来。
朱翊钧看到这身装扮一愣。
好端端一大太监穿麻衣,这是又遇到演员了?
“奴婢李进,来给万岁爷请安了。”
李进恭恭敬敬拜倒,结结实实行了个大礼。
朱翊钧没有立刻将他扶起。
反而好奇道:“族舅如何粗布麻衣来见朕,可是对朕有什么不满?”
李进再度磕了个头,喊了声有罪。
接着苦笑起来:“万岁爷恕罪,奴婢并非故意作态,实在是手中拮据。”
“不瞒万岁爷,奴婢本来倒是没这么清苦,该拿的东西也没少拿。”
“但后来先帝大统在望,膝下又只有李娘娘所出。”
“李娘娘便遣人告诫奴婢,让奴婢谨言慎行,不许打着她的旗号做坏事。”
“奴婢也怕影响到娘娘与少主,便将该退的退了,只谨小慎微靠着俸禄过活。”
“好些年过去了,奴婢家底耗光了,便只剩这般穷酸了。”
这话中真假且不论,光是话说到这份上,谁也不好再责怪。
朱翊钧虚虚伸手将人扶起。
叹了口气:“族舅所说,朕明白了。”
“担个外戚的名声,处处谨言慎行,生怕坏了朕的名声,真是苦了族舅了。”
李进连忙推辞:“万岁爷,不敢当您一句族舅,实在是折奴婢的寿。”
“而且,奴婢也不苦,能见万岁爷登基,奴婢心中一万个甜。”
朱翊钧从善如流:“那朕便唤你大伴吧,李大伴也不必自称奴婢了,终归是家人,称臣便可。”
李进忙跪下谢恩。
两人走完过场之后,李进才说明来意:“内臣受了这东厂之位,都是万岁爷的恩典。”
“特来向万岁爷谢恩。”
朱翊钧摇摇头:“当初李大伴送我娘亲进裕王府的恩情,朕岂能视若无睹?这东厂既然空缺,自然应当交给信任的人。”
李进连忙跪下叩谢。
朱翊钧看着眼前这老姜,心中感慨。
这些靠自己摸爬滚打的角色,真是没一个简单的。
看到李进仍然不松口。
朱翊钧只得再退一步:“这是功劳,赏你就应该受着。”
“此外还有苦劳,朕也记着。”
“李大伴,有何所求,不妨告诉朕,也好略微偿还一番这积年的苦劳。”
李进穿着这一身来拜见他,自然是作给他看的。
别看此人说什么李太后让他老实一点,不敢伸手,才导致这般拮据。
但朱翊钧也不会傻到信了。
两人一番拉扯,李进还没表态效忠,必然是还有所求。
如今宫廷局势复杂,朱翊钧要尽快掌握内廷,只能率先松口。
果然,一听这话,李进终于真情流露。
他再度拜倒。
说话也开始哽咽:“万岁爷,奴婢想求个恩典。”
“奴婢当初进宫,乃是忤逆了我父的意思,被我父移了族谱。”
“如今内臣年过半百,孤苦无依,眼见我父母大限将至,仍不肯见我。”
“只说我无后,是不孝之人。”
李进面容凄苦。
朱翊钧忙将他扶起。
口中感慨孝子。
“大伴果是忠孝仁义之人,令朕感动,哪有不允的道理。”
“这样,朕让国丈出面,替你斡旋一二,过继个儿子。”
“待你攒些功勋,届时朕再做主,恩赠乃父乃母。”
李进得了承诺,终于不再矜持。
口呼万岁,谢恩道:“内臣为陛下驱使,万死不辞。”
朱翊钧暗暗长舒一口气。
一番拉扯,终于要说起正事。
他将李进扶起,轻声问道:“大伴掌控东厂,需要多少时日?”
既然要下手,那每一份能用到的力量,都不能遗漏。
李进苦笑一声:“陛下,内臣接手,时日尚短,更别说前任厂督还是司礼监掌印……”
朱翊钧打断了他:“朕知道,你说个时间。”
李进沉吟片刻:“估摸着,也要两个月。”
朱翊钧摇了摇头,这个时间太长了。
自己这两天就要动手,已然等不及。
他换了个问法:“那若是让外人插手不得呢?”
李进想了想,很是自信道:“内臣甫一上任,便将关键位置换成了心腹。”
“虽说还不能如臂指挥,但外人再想插手,也是千难万难!”
朱翊钧点了点头,这就够了。
面无表情道:“今夜,将慈庆宫四周的人,全给我撤开,一双耳朵都不要有。”
李进寒毛倒竖。
顿时默默下拜,躬身应是。
而后缓缓退了出去。
待到李进彻底离开之后,朱希孝才从身后的屏幕绕了出来。
朱翊钧伸手将他招到近处。
“朱卿,东厂不插手的话,只你们锦衣卫稳妥吗?”
朱希孝连忙应道:“宫里的防卫已经调派妥当,各处都是可信的嫡系。”
朱翊钧点了点头。
喃喃道:“那就子时吧。”
朱希孝跪地领命。
就在起身退下的时候,皇帝突然叫住了他。
皇帝一张脸掩映在黑暗中,朱希孝只能听到声音传来:“朱卿。”
“注意分寸,不该碰的人不要碰,朕不用你担责。”
朱希孝愕然回头。
拿不准是真心实意,还是提醒与他,迟疑道:“陛下……”
朱翊钧再度肯定道:“放心,不是说反话。”
“成国公府忠君体国,朕,会全了你我的君臣之道。”
朱希孝心悦诚服,再拜而退。
朱翊钧缓缓闭上眼。
再度清厘局势,为自己的应对查漏补缺。
他如今要做的,自然不是要冲进慈庆宫给陈太后砍死,这种愚不可及的事。
方才他提醒朱希孝,也是怕他会错意,自作主张,害他于不孝之地。
他需要做到这个地步吗?当然不。
明朝的太后,被制度限制得太死。
不经历长期松绑,根本不可能临朝称制。
这也就意味着,内宫与外臣,其实交通的途径很少。
陈洪一直上蹿下跳便是这个道理——高拱是不可能主动派人进内宫的。
如今陈太后与高拱勾结,才能压制各方。
但,这二人不知道的是……内廷的武力,尽在他手!
只要将陈太后身边的内臣,都杀个精光,拿什么勾连外朝?
本就身居别宫,身边的内臣也就两位大太监根须深了点。
只要将陈洪这批人杀绝,他说陈太后是什么态度,那就是什么态度!
谁说隔绝内外只能是太监的绝活?现在轮到他了!
不止如此,既然都做到这个份上了,没理由还留着冯保来恶心人。
干脆,将整个内廷都捏在手里!
亲政是不急,但该延伸的权力触手,也绝不含糊。
所以,他召来李进,让他按住东厂。
又授意朱希忠,布置了脏活。
唯一值得顾虑的,是外朝。
若是见机插手,未必不能给他带来麻烦。
毕竟这事要是没人镇场子,很难说外朝会捏着鼻子认下,还是干脆跳出来质疑他。
更别提他如今这些动作,惹来某个不开眼的,来一句“颇类英宗”。
他的政治威望,恐怕就得立马作负。
虽说他掌控内廷之后,背后有生母护着,不至于有大臣异想天开废帝之类的事。
但权力的行驶,是有成本的。
政治威望的高低,直接影响了权力行驶的成本,换个在后世,对下的直观表现叫公信力。
成本过大时,别说新政,便是控制力,都会受到影响。
所以,想要维护自己的政治声望,他从未考虑过用武力对付外朝的大臣,同样,也不能在隔绝内外之后,被人来一句“望之不似人君”。
那么,为了唱好这台戏,外朝必然需要有人配合,借助其政治声望斡旋调和才行。
届时,只要内外形成默契,皇帝、太后、外朝,仍然是牢不可破的权力机构。
而这种欺负嫡母的事,高仪那种端方君子,未必会认可,而且,他与高拱私交太甚。
不到实在没得选,他都不会打搅休沐的高仪。
所以,他一直在等。
等着张居正从天寿山回来。
期间一直避高拱锋芒,也是为了麻痹高拱——高拱从来没有了解过皇帝。
他必须要见一面张居正!
若是能说服他,就能补全最后一环。
若是不能……那恐怕不止是要将高仪请出来,还得接触杨博、朱衡等人了。
今明两日,总归是要见分晓了。
……
今日廷议,似乎风平浪静。
议定诸事有。
赏四川乌思藏朵甘思宣慰使司等处,差来禅师、剌麻、温番僧、阿儿等,衣币叚共,折给银四百五十二两。
调神机三营练勇,参将金璋分守通州,以巩华城游击将军李时,充神机三营练勇参将。
应允,督理河道工部都水司署郎中事,主事陈应荐奏之事:挑穵海口新河,工竣,支米九百七十六石八升。
未议定诸事有。
大学士张居正言,皇帝日讲进益非常,当早开经筵,首辅高拱以不可揠苗助长驳斥。
礼部尚书吕调阳言,两宫恩德之隆,概无有间,尊崇之礼,岂宜差殊,当为李太后上二字尊号。
首辅高拱以先朝母后,徽称有加字数者,皆因朝廷有庆典,固不在此时之骤增。
大学士张居正再言,内阁事亦繁多,当进补辅臣,故大学士徐阶,负物望,膺主眷,可复起入阁。
首辅高拱怫然不悦,决然否之。
一场廷议结束。
双方虽拉开阵仗,但显然高拱占据了上风。
越发有朝臣汇于高拱身侧,摇旗呐喊。
张居正缓缓步出文华殿。
吕调阳跟在身侧,叹息道:“高拱毕竟是首辅,咱们这番举动,都是无用功。”
只要高拱不同意,这些事就不可能通过票拟。
张居正奇怪得看向他:“和卿,你什么时候,有了这些事能通过廷议的错觉了?”
吕调阳一怔。
他诧异看向张居正:“阁老早知是无用功?”
张居正点了点头:“要是这都能压住高拱,那还分什么首辅次辅?”
吕调阳回过味来:“所以……这只是故意作来看?”
张居正肯定了吕调阳的说辞,一副当然的样子:“不这样高拱也不安心。”
“再者,总得让同僚们看到,高拱不是只手遮天的。”
吕调阳追问道:“若这只是障眼法的话,那解决之道在哪里!?”
张居正摇了摇头:“先等等。”
吕调阳没品出意思来。
看向张居正:“等等?等什么?”
张居正突然停下脚步,看着远处跑来的太监。
大步走了过去,头也不回对吕调阳道:“这不是等来了?”
两人交头说了几句,便一同离开。
吕调阳看着张居正被带走,先是若有所思,而后恍然大悟。
……
张居正被太监一路引至皇极殿。
在后殿见到了小皇帝。
吕调阳确实不是小皇帝的对手,给他挖了这么大一个坑。
若是按照此前既定的局面,他仍然能甩开皇帝,斗败高拱。
可如今冯保被削了东厂,司礼监之权被高拱压住,可以说已经没什么用了。
他若是在朝堂层面跟高拱斗,那就真是危害局势,使大明朝动荡了。
可以说,他如果想在不动摇局势的情况下,斗败高拱,那眼前这位小皇帝,就是他不二的选择。
同样的道理。
皇帝必然也这般看他。
所以,他才眼巴巴等着皇帝,也确定皇帝必然会寻他共谋。
但,聪明人之间,除了默契,也有对抗。
共识和分配,总需要再论过一番才有准数的。
张居正先发制人:“微臣见过陛下。”
“臣内阁还有要务,不知陛下匆忙召见,所为何事?”
朱翊钧宽慰道:“听闻阁老受暑,朕特意来关切一番。”
“内阁要务正有元辅处置,张阁老也无需急于一时。”
张居正默然。
顿了顿才道:“臣还要为礼部撰写,两宫尊号仪注。”
朱翊钧一滞。
缓了口气又接话:“阁老也要注意修养才是,只盼元辅多担待一番,让阁老多做些撰写仪注的轻巧活。”
两人就这样来回刺激对方,试探了一刻钟。
都明白先开口吃亏的道理,不肯轻易亮明筹码。
但终究是皇帝将大学士唤来。
不得不略微交底。
朱翊钧看向张居正:“阁老,朕有位族舅,现下是东厂提督,正有一事为难。”
“……阁老觉得,是否能给其母一个诰命?”
张居正心中暗叹口气。
皇帝这是跟他说,他已经掌控了李进和东厂。
这事也是他没想到的。
他此前给了交代,若是小皇帝想让张宏摘桃子,必然会惹来一身骚。
但没想到,竟然羚羊挂角,抬出了李进,生生分走了冯保的权势。
但,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明知二人合则两利,却死死不肯松口——失去的权势太多,只能靠着这个机会向皇帝争取更多了。
他缓缓下拜:“陛下不妨下诏内阁议论,若是李进功劳足够,想必廷臣也会欣然赞同。”
潜台词就是,有东厂又如何,外朝如今在高拱手中,又不能将人打杀。
以他对皇帝的了解,是不会做出埋伏刀斧手,砍杀高拱这种蠢事的。
朱翊钧瞥了一眼倔强的老头,劝道:“有阁老这话朕就放心了,我母后也正为这族兄的事催促朕呢。”
确实奈何不了高拱,但如今可不止东厂,李太后也听自己的。
虽说合则两利,但你张居正在内廷两手空空,与之前大不一样,就别想狮子大开口了。
张居正无可反驳。
李太后如今对皇帝的信任,当真不可同日而语。
在高拱的逼迫下,换作以往,李太后必然会选择依靠冯保,而后再求助于他张某人。
可谁让面前的是个出类拔萃的聪慧圣帝,能让李太后依靠?
话说到这个份上,张居正也不能再嘴硬了。
既然待价而沽,总得适可而止。
张居正下拜进谏道:“陛下与其心急家事,不妨多心急天下事。”
“天下苍生嗷嗷待哺,九州万方摇摇欲坠。”
“都盼着陛下革故鼎新,再造乾坤!”
革故鼎新,就是张居正的要求了。
他终于不再兜圈子。
谈出了条件。
这既是要求,也是底线。
若是连这一点也答应不了,那就没必要谈了。
相反,若是有心支持新政,那就没什么事是不能谈的。
听了这话。
朱翊钧长身而起。
走向张居正。
“既然说到此处了,朕也不与你弯绕了。”
“朕厌弃前宋懦懦之态,一心倾慕汉唐风骨。”
他挺直了脊背,缓缓走下了御阶。
“闻有诸葛武侯不出山时,便有自比管仲乐毅之志。”
“也见唐太宗语曰,二十四岁定天下,武胜历代皇帝也。”
“又有朕仰慕之极者云,‘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他踏步从容,直视着张居正。
“朕,今日也来个当仁不让!来个舍我其谁!”
“张卿,朕明明白白告诉你!”
朱翊钧走到张居正的面前。
一把捏住张居正的手,一字一顿说道:“我皇祖父弥留时,曾召我与皇考。”
“自语曰,半生鼎新革故,半生无为碌碌,修道治国两空,险有天下倾覆。”
“彼时,朕幼志萌发,将此记在心中,而后年岁稍长,体统渐成。”
“每每回忆于此,胸中便有波涛汹涌,雷霆滚滚!”
“朕立志,要以皇祖父为戒!必要功盖三皇,德迈五帝,做个挽天倾,致万世的圣君!”
“革故鼎新之事!朕哪怕身死社稷,也必为之!”
“天日昭昭,绝无回旋的余地!”
“张卿,你信我否?”
“什么?陈名言把人送来乾清宫了!?”
朱翊钧愕然道。
陈名言也是陈太后的兄长,与陈善言在家中分别排行老四、老三,都是锦衣卫千户。
当初有太监出首,状告冯保戕害孟冲,而后人到了朱希孝手里。
他本着试探陈太后的心思,将人恰好给到了陈太后兄长,陈善言的手里。
结果,方才蒋克谦跑来说,是陈名言把那太监带来了乾清宫。
这两兄弟,闹什么呢?
这下反而让朱翊钧摸不着头脑了。
蒋克谦躬身答道:“据说,陈名言与陈善言在镇抚司对峙了一会,似乎起了争执。”
“而后陈名言又去陈洪的居所,呵斥了一番,接着便径直将那太监带来了乾清宫。”
朱翊钧皱起眉头:“两兄弟争执了什么?”
蒋克谦回忆了一下:“当时左右无人,同僚们都不曾听清楚。”
“只隐约听到几句,陈名言说,他们父亲区区一个监生出身,得了职的七品官,而今封爵,享尽皇恩,应当把君父放在心里。”
“又告诫说,不要跟陈洪这些人搅和太深之类的。”
他绘声绘色学了两句。
朱翊钧面色古怪,这种场面话,真会在吵架时说?
他开口问道:“他人呢?”
蒋克谦一五一十道:“将人交到张宏手里,人就走了。”
“走之前说,天家家奴,哪有锦衣卫插手的份,一切只听圣心决裁。”
这一来,更让朱翊钧拿不准是什么路数了。
这行为,看起来倒像是陈洪自作主张,惹得两兄弟起了分歧。
不过……那不更应该去请示陈太后吗?为何还争执起来了?
蒋克谦小心道:“陛下,送来的人怎么处理?”
朱翊钧还在想事,随意摆摆手:“让张宏交给我母后吧,就说我的意思是,打发去给我皇考守陵。”
斗争已经进入到了下一个阶段,这人已经不重要了。
只是没试探到陈太后的态度,有些可惜。
蒋克谦缓缓退了下去。
不多时,朱希孝急匆匆从外间走了进来。
刚一到面前,就迫不及待要开口。
朱翊钧抬手,止住了朱希孝的话头,让自己静静思考片刻。
朱希孝无奈,只得静静候着。
过了半晌,才听到皇帝的声音:“朱卿,行色慌张,是出了什么事?”
朱希孝终于得了说话的机会,连忙开口道:“陛下,方才傍晚时分,冯保偷偷出宫了!”
朱翊钧没什么表示,只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朱希孝接着道:“冯保亲自去了吕调阳家,还有两名太监,出城纵马往天寿山方向去了!”
天寿山?
朱翊钧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去叫张居正了。
他自言自语道:“看来被高拱逼急了啊!”
这动作,肯定不是无的放矢,多半察觉到高拱有所谋划了。
若真是如此,能吓成这样,看来高拱动作不小啊。
说罢,他抬头看向朱希孝。
开口问道:“元辅半点痕迹都没显露吗?”
高拱今日的平静模样,明眼人都会怀疑,到底是心灰意冷,还是留有后手。
更何况在朱翊钧先知先觉。
这位元辅,历史上都没有乖乖致仕,如今在他的助攻之下,拿下了冯保的东厂,怎么也不可能比历史上败得更快了。
所以,高拱到底在谋划什么?
朱希孝当即下拜:“臣无能。”
“元辅下朝后,便闭门在家,除了葛守礼上门之外,半点动作也无。”
“无论是门生韩楫、还是姻亲曹金,都被拒之门外。”
朱翊钧指节敲击着桌案,陷入了沉思。
此前曹大埜弹劾高拱,虽然高拱按例上疏乞罢免,但却在廷议上公然串联,九卿、六科、御史全数上奏请留高拱。
声势之大,使得内外惊惧。
如今虽然有杨博、吕调阳与他唱对台。
但他可不是真的没有还手之力。
吏部、刑部尚书、户部尚书、大理寺卿、六科、大半个都察院,都是他的人。
若是像上次一般,全数上奏请留高拱,无论是他,还是两宫,都得慎之又慎。
可如今竟然将这些门生故旧,拒之门外?
朱翊钧让朱希孝多盯着点,本是有这个心理准备。
但高拱如今半点串联的迹象都没有,反而更让人毛骨悚然。
朱翊钧面色凝重,他有预感,高拱致仕的奏疏,不会一帆风顺地批红。
他朝朱希孝吩咐道:“朱卿,李进掌控东厂的事,你帮把手。”
东厂的属官有掌刑千户、理刑百户,都是由锦衣卫千户、百户来担任,称贴刑官。
这一类中坚要是配合空降的主官,能让主官的掌权,快上数倍不止。
局势复杂,他必须要尽快掌握内廷了!
……
六月十六。
朱翊钧端坐在了御案之后,廷臣们也陆陆续续入列。
似乎一切如常。
但很快就有人发现了违和之处。
班列之首的位置,竟然空着——高拱辍朝了!
处于风口浪尖的高拱,竟然没有如大家所期盼的那样,利用内阁首辅的身份,在廷议上搅动风雨。
反而是人都不出现。
一时间,众人都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不乏有人猜测高拱是否当真等着致仕了。
吕调阳与王国光面面相觑。
刘自强跟韩楫更是面上惶急,不时朝葛守礼投去询问的目光。
今日张四维也来了,他凑到杨博身边,小声说了两句,二人都是惊疑不定的表情。
过了片刻,张四维才一脸若有所思地出声道:“元辅说,他要去处置别的事,吏部今日由我来议事。”
高拱是吏部尚书,他撂挑子让张四维这个侍郎来,合情合理。
只是……杨博昨天才反水弹劾了高拱,这得多大心才让张四维替吏部来廷议!
别说他人,就连张四维自己都弄不明白。
工部尚书朱衡没有参与这些是是非非,只是关切道:“廷议廷议,今日一个内阁辅臣都没有,还怎么拟票?”
他急着议定黄河夏汛,只盼这些人闹归闹,别耽误正事。
随着张四维一同来的吏科给事中雒(luo)遵也得了嘱咐,闻言回道:“元辅说,诸位同僚一应事,只要议出个结果,他自会拟票。”
这是连掐着拟票权,捏合群臣的时机也不在乎了。
让人更加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御阶上方,突然传来一道声音:“雒卿,元辅是有何要事,竟比廷议更重要?”
朱翊钧不相信高拱是等着致仕。
那么他在做什么,就更值得在意了。
皇帝突兀发问,百官心思各异,却都默契地没拦着。
不仅是皇帝,这也是廷臣们的疑问,纷纷等着雒遵的回答。
面对皇帝发问,雒遵恭谨答话:“陛下,臣亦不知。”
听了这话,众臣神情各异。
朱翊钧对张鲸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传话,让蒋克谦撒出人手,探听一番。
一旁的冯保更是干脆,唤来太监耳语两句,显然也是关心高拱做什么去了。
“诸位,时候差不多了,先议事吧。”
葛守礼突然出声,将众人注意力唤了过去。
工部尚书朱衡焦急黄河之事,也附和道:“不错,还是先议事吧。”
众人从善如流,各自站回班列。
路过葛守礼时,不由多看了两眼。
冯保一时拿不准高拱的路数,却也不能什么都不做——李太后还等着高拱致仕的奏疏呢!
他抢先一步,向通政使韩楫问道:“韩通政,元辅致仕的奏疏送上来了么?可别又弄丢了。”
这种不涉及各部司配合的政事,只是单纯致仕的奏疏,自然是不用廷议的。
所以都是直接交到通政司,或者越过通政司直接交给司礼监,再呈达天听。
韩楫有所准备,很是自然答道:“元辅的奏疏已经送到通政司了,待到分挑归档后,便会送进宫。”
送进宫的奏疏都是要誊抄备案的,以便各部司查询,这是正当理由。
但冯保却等不及:“已经在通政司了?咱家这就遣人去取!”
也不等韩楫回话,便支使太监去通政司去奏疏。
他要立刻送进宫,走完批红的流程!
高拱这厮,必须尽快致仕!
那太监刚要往外走,葛守礼突然叫住了他:“稍待。”
众人都朝他看了去。
葛守礼从袖中拿出一封奏疏:“冯大珰,元辅让我代呈一封奏疏,不如,等廷议过后,一并送进宫吧。”
旁人脸上多是若有所思的神色,但冯保却立马联想到了什么。
他不着痕迹给葛守礼的说辞挡了回去:“咱家还不缺这点人手。”
那小太监得了暗示,立马直奔通政司。
冯保这边说罢,又朝吕调阳使了个眼色。
吕调阳接过话茬:“葛都御史,这奏疏,是议论什么事的?”
他对奏疏内容心知肚明,但有些话,是说给别人听的。
可惜,葛守礼自然懒得搭理他。
葛守礼面无表情道:“我只是代呈,不曾看过。”
“既然是廷议,总归是要给诸位过目的,吕尚书莫急。”
说着,他便要将奏疏递给身侧百官。
“慢着!”
冯保突然出声制止,葛守礼的动作也是一滞。
待到百官都向自己看来,冯保才说道:“元辅这封奏疏,咱家事先可不知道。”
廷议是有议程的,否则各部司怎么知道自己该遣谁来廷议?
眼下突然插进来一事,就是说,这奏疏,是在议程之外,不合规矩。
葛守礼针锋相对:“这是内阁的奏疏。”
言外之意,就是内阁的奏疏,自己上奏自己拟票,只是廷议走个过场,是临时插进来的,并无不妥。
冯保点点头:“这话是没错,不过……”
“咱家事先不知道,自然也无法事先说与陛下知道。”
“陛下既然来听政,岂能一无所知?”
文华殿内突然一静。
就连朱翊钧都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冯保。
什么叫你不知道,所以没跟我说?
说得好像其他事你提前跟我说过一样。
不过,冯保这话,是想拉自己进场吧?
这封奏疏到底说了什么,让冯保这般忌惮,既然不惜让自己出面来顶?
他又怎么笃定,自己一定会跟他站在一边?
吕调阳也突然附和道:“正是如此,葛都御史理当将奏疏先呈与陛下阅览。”
百官目光在葛守礼与御阶之上来回逡巡。
都是人精,也意识到事情不简单。
如今高拱深陷风议,却一反往日常态。
不仅没有串联九卿言官,上奏挽留,甚至昨日无论是门生,还是故旧的拜访,统统拒之门外。
这位唯一进了高拱家门的都御史,又突然要代呈什么奏疏。
这就罢了,那位司礼监掌印似乎知道什么,非要让皇帝介入。
百官恨不得从这几人脸上看出花来。
葛守礼还未表态。
冯保便急切地推搡身旁的太监:“去!拿上来!”
朱翊钧也意识到了什么,身子前倾,想透过屏风看个真切。
葛守礼一言不发,让太监从他手里拿过了奏疏。
小太监手里捏着奏疏,埋着头不敢多看一眼。
当这差的,都明白如今局势凶险,若是看了不该看的东西,说不得就丢了性命。
冯保急不可耐地从小太监手中夺过奏疏。
他当然不能随便翻看奏疏的内容,但只是晃眼一瞥,《新政所急五事疏》几个字映入眼帘。
冯保深吸一口气,按捺住跃跃欲出的心脏。
高拱,真的堂而皇之地呈上了这封奏疏!
冯保虽然不知道高拱的依仗是什么。
但是……这封奏疏,必须扼杀在这廷议之上。
他要将这封奏疏按回去!
冯保自然没有资格拦下这封奏疏,不过……他看向身侧,坐在御案后沉思的皇帝。
但凡皇帝看一眼奏疏,就不需要他多说一句话!
除非,皇帝蠢到看不懂什么叫“诏令必须经由内阁同意才能出紫禁城。”
冯保恭恭敬敬将高拱的奏疏呈给皇帝:“陛下,这是元辅的奏疏。”
皇帝伸出手,接了过去。
外间的朝臣眼神交错,神色莫名。
各自无论出于什么考虑,都默契地没有出声,静静看着这一幕发生。
时间缓缓过去,只剩下皇帝翻动纸页的声音。
良久。
御阶上的屏风缓缓撤开。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百官也多少习惯了些。
再加上高拱不在,也没人出声将皇帝挡回去。
冯保也静静地看着,眼下为了按死高拱,也只有皇帝能出面了。
朱翊钧眼前视野一宽。
他合上奏疏,面无表情,朝葛守礼问道:“葛卿,这奏疏你看过吗?”
此时的面无表情,只说明他已经没心思再表情管理了。
葛守礼默然片刻,躬身答道:“陛下,臣只是代呈,不敢僭越。”
朱翊钧点了点头。
温声道:“大伴,给葛卿看看吧。”
冯保低眉顺眼,很是配合地接过了奏疏,走下御阶。
将奏疏递给葛守礼。
此时再蠢的人,都能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已经有人开始四下张望,考虑要不要突发恶疾了。
葛守礼沉默了片刻,还是接过了冯保手上的奏疏。
他就这样静静地翻看起来。
末了:“陛下,臣看完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大伴,给诸卿都看看。”
……
奏疏在诸位大臣手中一位位传过。
都御史、六部尚书、大理寺卿、通政司、侍郎、佥都御史、祭酒、给事中……
一位位看过去,文华殿越发的安静。
不时能听到有人喘着粗气的声音。
一滴滴汗液,沾湿了内裳。
某位年纪稍大的祭酒,忍不住双腿打颤。
终于,有人受不了压力。
御史唐炼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嚎啕喊道:“陛下,那高拱丧心病狂!跟臣等绝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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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可是有什么不妥?”冯保近前问道。
朱翊钧念头百转,一时没有答话。
眼前这道屏风犹如天渊,不止物理上,也是从礼制上,将自己与廷议隔断。
他知道,一旦他开口左右政事,立刻就会有各种祖宗成法、前代旧事将自己堵回来。
甚至明日就会收到科道言官的谏言,让自己好好勤修德行。
冯保这老货又压根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否则还能让这老货做个肉喇叭,做个遮掩替他传达一番。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充分利用“本宫德凉幼冲”的杀伤性武器了,他不能在廷议中随意插话,那就让杨博不得不主动给他搭一个台阶!
我不就去就山,山来就我。
他当即抬头看向冯保,似乎因惊讶而没有压低声音:“大伴,不对吧,宣大不是我朝边镇?怎么消息来回这般迅速?”
这一声,自然传到了殿内,瞬间一静。
都御史葛守礼疑惑的神色恍然大悟,这才后知后觉。
兵部尚书杨博当即颜色大变!
此事能品咂出个中意味的大臣,都不会这样戳破这层面子功夫。
为什么?因为一旦戳破,宣大是不是该论罪?王崇古要不要逮问?
为求自保,万一与中枢撕破脸呢?谁敢不顾政治风险?
奈何这殿上就有一个意外,要求十岁的嗣主看破这一层根本不可能。
杨博只恨龙椅上这位怎么不干脆是个十足的蠢货。
他此时根本不敢让冯保接话。
天知道冯保会不会一句话就让他们晋党万劫不复!
他立刻拜倒在地,硬着头皮宏声抢话:“殿下,宣府距京城不过四百里,快马加急,如此不过是寻常速度。”
朱翊钧心中一哂,五日功夫,来回两日,三日侵边骚扰数次,当这是即时战略游戏呢?
鞑靼哪来的快马加急且不说,就这动员速度,怕是能赶上前世军容了。
但话不能说尽。
逼迫杨博主动接话,已经是极限了,过犹不及。
几句歉声,透过屏风,传入殿内:“本宫德凉幼冲,一时诧语,不慎惊扰了廷议,实在不该。”
“此事与杨卿的话,本宫不甚明白,姑且一并记下,日后好生琢磨便是。”
“诸卿还是议事吧,莫要理会本宫。”
言辞恳切敦厚,却让杨博寒毛一竖。
记下?日后琢磨?
今日不把事糊弄过去,真让新君记在心里,日后翻起旧事,恐怕又是滔天大案,而他杨博首当其冲!
但话已至此,他已经不能再出言搅扰,只能求助地看向高拱。
高拱没把朱翊钧的话放在心上,只是冷眼看着杨博。
神情更加难看。
眼下杨博这番举止,只能说明,此事其人是真的不知情,否则不会这么被动。
但这恰恰意味着局面比他想象中的更差!
以往他能靠威望压制住杨博,进而压制着晋党做事,但今日赫然发现,杨博这个党魁,已经压制不住王崇古了!
若只是杨博一己私欲,勒索求官,根本无伤大雅,毕竟杨博人还在京城,怎么折腾都无妨。
可若是王崇古这位封疆大吏起了野心,那就真是大事不妙。
他心思完全没放在皇太子身上,只是心不在焉下巴微点,示意了一下高仪。
此事内阁自然是通过气的,高仪得了授意,心底叹息一声,想着措辞,要替杨博找补一番。
突然,在他惊讶的目光中。
张居正抢先出列,躬身而对。
“殿下!尚书云:‘人求多闻,时惟建事’,今日殿下不耻下问,臣等喜不自胜,焉有敝帚自珍,让殿下‘自己琢磨’的道理。”
“惜哉内廷不涉边事,臣等又受廷议纷扰,无暇与殿下解惑。”
“如此,臣大胆恳启,殿下每常朝后,召对辅臣,答疑解惑,以知悉政事。”
声发如钟,目光灼灼。
张居正一番奏对完,屏风之后却一时无声。
除了杨博,晋党数人都纷纷投来感激的目光外,而余者都冷眼旁观。
高拱更是眼神都未投过来。
他知道,自己这位金石之交,向来对新君的辅导之事极为上心。
想来,不过是又一次地揽过为新君讲解政事的权责罢了,他对此并不放在心上。
革新变法,他有他的路子要走。
过了好一会,屏风内才传出声音。
“张阁老所言甚合本宫心意,那早朝之后,三位辅臣稍留片刻?”
高拱眼皮微微抬了一下,回道:“臣身为首辅,机务繁重,并无多余闲暇。”
张居正接过话茬:“殿下,元辅说的是。国朝新丧,万事系内阁,不宜过度策用。”
屏风后面又传出声音。
“既然如此,那便张阁老散朝后稍留,为我解惑吧。”
张居正又躬身以对:“殿下,今日臣等散朝后还需往思善门,为先帝吊唁。”
“可否等明日微臣廷议之后,待到殿下日讲完毕,再召对微臣。”
朱翊钧点头:“可!”
高仪在一旁默默松了口气,还好没将他推出去应付这事。
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使。
今日这位皇太子的种种表现,当真不像个好糊弄的主。
无论是殿前处置太监,拿捏冯保,还是方才一眼看破王崇古奏疏中的错漏。
说明这位皇太子,是个对政事敏锐的主。
这足以抹除他在四书五经上的天赋不足,毕竟做人主,又不是研治经典。
单单从今日临朝的表现而言,可谓已有人君之相!
而为聪明人解析政事,还要夹带私货,太难了,隐患也太大了。
需知,聪明人记性可都很好,嗣君也有长大的时候。
稍有不慎,恐怕就得遗祸流毒,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大明朝。
张居正敢主动揽下此事,这份担当,也着实令他感慨。
……
屏风后的朱翊钧,下意识用指节敲击着膝盖,思绪百转。
自己以退为进,给杨博上压力,就是为了替自己争取到一个在殿上发问的权力。
身为晋党党魁的杨博也好,举荐杨博的高拱也好,无论做出什么回答,那就撕开一道口子了。
问答多了,众臣也就习以为常了。
但,奈何张居正横插一脚,将自己挡了回来,又几乎是自请入对,完全打乱了他的阵脚。
他是看出自己的意图了么?
还是单纯为了把自己挡在廷议之外?
明日奏对……看来跟这位大明朝第一相的对手戏,是躲不过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