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谢怀意照例睡在地上。

我给他找出了家里所有的铺盖，他却还是冷的嘴唇发青，毕竟塞北的秋天就已经寒的彻骨，他一个南方来的大少爷，哪里受得了这个。

我翻身看向他，鼓起勇气拍了拍床：谢怀意，你要是冷的话……上来吧。

谢怀意呼吸一窒，许久都没有动静。

我也不敢再说话，甚至有些懊恼，自己没有一点儿女儿家该有的矜持。

不、不对，要说不矜持还是谢怀意更不矜持一点儿，谁家好儿郎第一次见面就钻女儿家的被窝的？

我脑海里乱成了一片，和谢怀意相处的点点滴滴不停的来回闪现，占据了我所有的心绪，以至于我根本没听到谢怀意上床的声音。

直到我感觉一阵寒意贴了上来，我吓得惊叫一声，把刚上床的谢怀意一脚给踹了下去。

嘶——！

这一脚，正正好好踹在了谢怀意还没好透的伤口上，疼的他倒抽一口冷气。

我赶紧点起灯，扒了谢怀意的衣服查看，看到伤口没有裂开才松了口气。

头顶传来谢怀意低低的笑声：邀我一同睡觉，结果把我一脚踹下床，踹下床也就罢了，又扒光了我的衣服……你还真是会玩弄人心。

我有些恼羞成怒，明明玩弄人心的是他才对，结果他还倒打一耙，哪儿有他这么过分的人！

我抬起头刚想反驳，却愣住了。

昏黄的烛火映在谢怀意俊美的有些犯规的脸上，他的眼里盛满温柔，看着我就似乎在看一件稀世珍宝。

我一下就鬼迷了心窍，凑上去在谢怀意的唇上贴了一下。

他的呼吸立刻粗重了几分，哑着声音对我说：……我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我用了一个月的时间，从温暖如春的京城，回到了寒风凛冽的塞北。

这里是我和谢怀意曾经的家，也是我第一次遇见谢怀意的地方。

那夜，平静的村庄无比的嘈杂，官兵举着火把闯进每一户人家搜查，就连住在村尾，鲜少与人走动的我都不例外。

官兵推门而入时，我躺在床上不敢动弹，因为我的腰后正抵着一把尖刀。

好在，官兵们看我一介孤女，也没多为难，检查完不大的屋子便离开，所以谁也不知道他们找了一晚上的人就躲在我的被窝。

等官兵走远，我身后的人还是没有动静，我抖着声音小声问：大、大侠，他们走了，可、可以放过我了吗？

回应我的只有急促灼热的呼吸。

我大着胆子掀开被子，发现劫持我的男人满身血腥之气，早已晕了过去。

他双眸紧闭，脸色苍白，面颊上带着不自然的红晕，冷汗顺着发烧滑进脖颈的衣领，看的我不由自主的咕咚咽了一口口水。

我赶紧用手扇扇风赶走浮上面颊的热气，准备去找已经离开的官兵把这个危险的男人带走，却在出门时，听到了男人一句无意识的低吟。

娘，好疼……我不知怎的，一下子就心软了。

收回已经踏出门的脚，转身去后院打了桶水，给昏迷的男人擦拭起来。

男人一连昏了三天也没醒，我也不敢给他请大夫，最后没有办法，我只能跑到了隔壁镇上，谎称自己的丈夫发了高热，抓了副药回来。

拿到药后我松了口气，以为男人终于有救，可我没想到难关还在后面。

药喂不进去。

兴许是身上的伤太疼，男人咬死了牙关，我拿着药碗在床边犯难，不知道该怎么办。

忽的，我想起了在镇上赶集时在说书先生那里听到的话本，讲的是江湖少侠受伤被美人所救，美人见他昏睡不醒就将药含入口中，俯身喂药。

当时听的面红心跳，怎么着也想不到，我居然也会遇见相同的境地。

我深吸一口气，含了口药，闭着眼将唇印在男人的唇上。

男人的唇很热，烫的我有些心颤，不敢久留。

我用舌头撬开他的牙关，将药渡了过去，睁开眼时正好对上男人惊怒的眸子。

我吓了一大跳，猛地向后退去，手中的药也没拿稳，撒了男人一身。

男人被温热的药烫了一个激灵，坐起身皱着眉头掀开身上湿淋淋的被子。

他不掀还好，一掀他登时愣在了原处，随即面颊耳朵甚至连白皙的胸膛都红成了一片。

因为被子下的他，未着寸缕。

我怕他误会我占他便宜，连忙解释：你的衣服都被血染透了，只能脱了，我家没男人的衣服就没给你穿，刚刚我也不是亲你，而是为了给你喂药……我越说声音越小，话里话外都透漏出几分心虚，大抵是因为我的目的的确有几分不纯。

男人没说话，他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趁机蹑手蹑脚的出了门，可出去后我又不知道该去哪里，我自幼父母双亡，孤身长大，和村子里的人也不亲近，连一个朋友都没。

想了半天，我转身进了厨房，下了一碗面，端给了屋里的男人。

他还在床上坐着，想来是没找到可以穿的衣服。

我怕官兵带着狗来寻人，于是把他原来的衣服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我把面放在桌子上，从柜子里掏出了我的衣裙递给男人：大、大侠，要不你先穿我的……男人好看的眼睛顿时瞪向了我，我别过脸去，隐忍住笑意：大侠，总不能光着身子吃饭吧……男人的面色青白交加，看的出他内心十分挣扎，过了许久，或许是腹中的饥火战胜了理智，他居然同意了我这个十分不靠谱的提议。

我比村子里其他的女儿家要高上一些，但怎么着也比不过一个男人，所以他根本穿不上我的衣服，只能把裙子围在腰间，裸着上半身，看上去十分滑稽。

我低着头把面递给他：大侠，吃面。

男人接过面，顿了一下，有些冷淡的道：想笑就笑。

我没忍住，一下子喷笑出声，把男人笑的又羞又怒，脸红的像煮熟的虾子。

我怕他被我再气的昏过去，赶紧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转移了话题：你叫什么名字，我总不能一直叫你大侠吧？

男人再一次沉默了，我看得出他不想说，也没勉强，把筷子塞进了他的手中，轻笑着说：快吃吧，一会儿面该坨了。

看着碗里香气四溢的面，男人抿了抿唇，低声开口：……我叫谢怀意。

说完，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夹起一大筷子面条塞进嘴里。

登时，他的表情变了。

……好难吃。


谢怀意就这样在我家住了下来，他挑剔又矜贵，一会儿嫌弃我辛辛苦苦跑到旁边镇上给他买的衣服穿着扎人，一会儿抱怨塞北的地板太凉，他每晚都睡不安稳。

我知道他只是嘴上说说，因为他该做的事一件没少。

自从他身体好后，院子里的柴总是劈好码放整齐的，水缸里的水也永远满满当当，唯独有一件事，我知道他是认真的。

那就是他真的嫌弃我做的饭难吃。

对此我十分生气，自打我记事以来，我的父母就不在人世，他们是从外面来到村子里的，无亲无故，我想去投奔亲戚都找不着人。

我一个小孩子什么都不会，能把食物弄熟果腹已经十分了不起了，还能指望我做的多好吃？

谢怀意也万分恼火，他说我每次都把菜做的很好看，闻起来也十分的香，但吃起来简直令人绝望。

我气的一拍桌子，叉着腰指着他的鼻子说：你行你上！

我没想到谢怀意真的行，他也真的上。

他给我下了一碗面。

面要用白面，揉好之后切成长条，再扽成细面，使劲在案板上一甩，十分劲道。

面准备好后先不急着下锅，而是给挖上一勺猪油放进锅里，待油热了，打上一个鸡蛋，煎到焦黄，加入热水，原本透亮的水一下子就变成了奶白的汤。

这时再将细面下锅，沸腾的汤裹着劲道的面上下翻滚，让人看着就直流口水。

煮面时谢怀意也没闲着，他把碗放在锅台上，在碗底简单的放了一勺盐一勺醋，待面熟后，把面捞进碗里，又舀了一勺汤把碗底的调料冲开，最后在面上撒上一把葱花，这才算是齐活。

吃吧。

谢怀意把面放到我跟前，有些得意的看着我。

我不记得自己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只记得我吃了一口，眼泪就流了下来，把谢怀意哭了个措手不及。

谢怀意有些手忙脚乱，想哄我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拿袖子干巴巴的给我擦着眼泪。

我一哭，他就上手，眼泪还没流出来，就已经被他擦干了。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扯住了他的袖子：谢怀意，教我做面吧。

……好。

我在做饭这件事上十分没有天分，谢怀意教了我一下午，我也只学了个勉勉强强。

我有些沮丧，谢怀意帮我擦掉粘在脸上的面粉，笑着说：没事，你以后只要想吃，我都会给你做。

那一刻，我那颗因为孤身太久已经寂冷的心，狠狠地跳动了起来。


我把头埋进了他的怀里：我知道。

我与谢怀意在一起简直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我一介孤女，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一个逃犯，也无法去官府登记户籍、提交公文，只能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关起门来过日子。

谢怀意从来没有和我说过他的过去，我也不问，对于我来说当下最为重要，只要他在我的身边，那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很快，我就有了谢千安。

生他时，几乎要了我半条命，因为我没找稳婆。

我不想让人知道谢怀意在我这里，我怕官府的人带走他。

那天的谢怀意哭的双眼通红，他说等他回了侯府，一定要风风光光的娶我。

这是他第一次跟我说他的事，我却没有力气听。

不过等到谢千安三岁时，我还是知道了谢怀意的一切。

他根本不是什么逃犯，而是尊贵的谢小侯爷，只不过被卷入了朝堂上的党争，一时之间失了势，好不容易逃开追杀，谁知道有人买通了官府，要他的命。

现如今，谢家重新得势，他该回去了。

我有些茫然无措，谢怀意抱着我说：小玖别怕，有我在。

可他并不在。

回了京城的谢怀意忙的可怕，他眼中再没有了温柔的笑意，每每看到他时，他的眼中只有满满的疲惫。

一转眼，到了我的生辰，每到这一天，谢怀意都会给我煮一碗猪油面，我从来不用与他多说，可今年，我有点怕。

所以在生辰前的好几天，我就扯着谢怀意的袖子跟他说，我想吃面。

谢怀意每次都哄着我说好，可是我生辰的那一天，他没有回来。

我进了厨房，推开阻拦我的丫鬟，自己擀起了面，不知道怎么回事，学了那么久都没学会的面，突然就会了。

就是眼泪落在嘴里，有点咸。

就像现在这样。

我抬手擦干了眼泪，平复了一下心绪，推开了三年没有回来过的院门。

看清楚院内的情况后，我骤的瞪大了眼睛。


谢千安找到我时，我正忙着收摊。

八岁的他有着不符合年纪的成熟，他板着小脸学着他父亲的口吻说：姜小玖，你别再闹了，父亲说了，你现在只要肯回去，他肯把你纳为侧室，享主母一样的待遇。

我笑着摇了摇头，告诉他塞北的天黑的比京城的早，要他赶紧回家。

他刚想生气，却骤的看见一个与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小女孩从我的身后探出头来，怯生生的问：娘亲，这个小哥哥是谁呀。

谢千安一下红了眼圈：她明明是我的娘亲，才不是你的！

他跑上前来，扯着我的胳膊就要离开，却被一脚踹到在地。

裴无云放下衣摆，走上前来揽住我的腰骂道：哪里来的混小子，想要拐跑我的夫人。

我在谢府无名无分的呆了三年，不是丫鬟也不是夫人，而是姜姑娘。

所以当我离开时，没有人拦我。

就连曾经许我白头的谢怀意也嗤笑我说：你一个乡野孤女，离了谢府还能去哪里？

我平静的看着他，没有说话。

似乎是看出了我的决绝，谢怀意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他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镇定下来：小玖，别闹了，有千安在，你不会走。

谢千安，我拼了命生下的孩子，却不怎么喜欢我。

他看不起我的出身，总是嫌我粗俗，我一直认为是他年岁小不懂事。

直到他打翻我煮给他的生辰面，对着我哭喊：姜小玖，我真希望我的娘亲是若姐姐，而不是你！

若姐姐是林侍郎的千金林书若，也是谢怀意即将要娶的人。

她与谢怀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从十六就等着谢怀意娶她，即便谢怀意失踪生死不明，她依然在等，等成了京城人口中的老姑娘。

所以谢怀意不会负她，只能负我。

看着洒落一地的生辰面，心忽然就冷了。

明明这一碗面，热腾腾的、撒着一把小葱花，里面打着一个完整的鸡蛋，面上还飘着喷香的猪油，怎么就落得了一个这样不堪的下场呢？

小玖，书若她出自大家，知书达理、温柔贤惠，进府后也不会为难与你，等成婚之后，过段日子，我就将你纳入府中，抬为贵妾，这样……谢怀意还在说着他以为的美好未来，我却不愿再听，背着包袱就往外走。

谢怀意急了，他冲上前来，想要牵我的手，就像曾经那样。

我的步伐慢了下来，我想只要他肯拉住我，哄哄我，那我就再原谅他一次。

可他没有，他停在了我的身后。

我抬头，顺着谢怀意的目光看去，林书若就站在不远处，牵着谢千安的手，静静的看着我与谢怀意之间的闹剧。

她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让我一败涂地。

因为在我与她之间，谢怀意只会选她。

而谢千安怒瞪着我，说着与他父亲一样的话语：姜小玖！

你什么都不懂，出去只会丢人，赶紧回来！

我强忍住心中泛起的疼痛，没再停留，一脚跨出谢府大门。

身后是谢怀意与谢千安的嘲弄，眼前却是一片无垠的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