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盖头下,我看见他紧握双拳,青筋爆起,迈步就要走到堂前。
沈照宁一双柔荑紧紧抓住了他,“莫要失态!”
他到底是冷静了下来,却狠狠甩开了沈照宁的手。
我忍不住发笑,脚下踉跄了一步。
康裕之以为我们的婚约坚不可摧,所以肆意伤害我也毫不畏惧。孟知冬那么傻,不管怎么都会要死要活地想嫁给他。
他说最不喜欢我一副离了他就要死的样子,怎么如今我另嫁他人,他却失了态呢?
沈惊云的大手扶住我的腰,低声问道:“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服?”
我摇摇头,看到康裕之松开手后的掌心,满是血迹斑斑的指甲印。
我和沈惊云三拜之后礼成,婢女便领着我回了东宫。
在屋里静静坐了半晌,房门被人撞开。
我惊诧了一瞬,沈惊云还在宴席上,怎么会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的盖头被人狠狠摘下,牵扯到头饰,痛得我皱起眉头。
看到的却是康裕之惨白的脸。
“孟知冬,你为何会嫁给太子!”他劈头盖脸地便是斥责,“你忘了你是有婚约在身的人吗?就算你再介意我和照宁,也不该这样欺骗太子!”
“欺君之罪,你当得起吗?”
我头皮痛极了,干脆地抬手扇了他一巴掌。
“康世子,这是跟本宫说话的姿态吗?”
他脸上泛起了红印,也像是被一盆冷水泼醒了一般,再也说不出话来。
只是一双眼睛里满是受伤。
我长出一口气,“我们曾经是有婚约在身,但是侯夫人故去之前,留给了我一封亲笔信。”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她说,来日若是康裕之负了你,便自由婚嫁,不受婚约束缚。世子若是不信,就去偏院床头的匣子里看看吧。”
康裕之失了力,脚步虚浮地跌倒在地上,“知冬…”
“我何时负过你了?”
他说出这句话,连一直侍立在一边的彩屏都听不下去了。
她上前一步,“康世子这话说得好笑!我家小姐在家中为了出嫁满心欢喜地绣着嫁衣,世子冲冠一怒为红颜,连男女大防都不顾了,也要亲自救下公主。”
“世子可知满城的风言蜚语,能要了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子的命!”
“这也便罢了,可小姐被公主推落水时,您又是怎么做的,说她东施效颦,要她向罪魁祸首道歉!”
她说着说着哽咽落泪,“可怜我家小姐,对您一片痴心,即便是这样也想着世子能够回心转意。没想到,等来的是秋猎之时被您抛下,一个人面对狼群,最后不得不的被逼跳崖!”
我叹了一口气,向她轻轻招手,“彩屏,别说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她哭着扑倒在我怀里,竟是比我还要伤心。
“奴婢斗胆说一句,那些日子,奴婢竟是分不清了,究竟小姐是世子的未婚妻子,还是照宁公主?”
她说一句,康裕之的脸色就白一分。等到他说完,他的面色已苍白如纸。
6.
康裕之不住地摇头,目光触及我鲜红的嫁衣,像是被刺痛一般。
他跪在地上,勉强地挤出一个笑:“知冬,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我以为,以为你是孩子心性,还和照宁争风吃醋。”
“如今我都明白了,我会对你好的。我们的婚约还作数,我去回禀太子,要他把你还给我,好不好?”
他说着便着急起身,“我有军功在身,太子会答应的。若是他不答应,我就去求圣上,求太后。”
康裕之恳切地看着我:“你我二人多年的情意,除了你我从没想过要娶别人。”
这句话,是在秋猎被他抛下之时我最想听到的一句话。
甚至是在那之前,那之前的每一刻,他对我说出这样一句话,我都会义无反顾地扑进他怀中,前嫌尽释。
可是偏偏是如今,偏偏是我嫁作他人妇的今天,偏偏是我跳落悬崖心死之后。
还没等我回答,彩屏转头呸了一声,红着眼骂道:“呸,晚了!我家小姐已经贵为太子妃,为什么要去做你那什么劳什子世子妃?”
康裕之因为气愤而有了几分血色,他阴测测地笑:“说了这么多,我还以为你真是被我伤了心。没想到,还不是贪恋富贵!”
我平静如常,心中无波无澜。
“康裕之,无关富贵权势。从前我想嫁给你,不是因为富贵权势,如今不想嫁了,也不是。”
“我只是不喜欢你了。”
秋猎之后,我第一次唤他的名字,没想到这是这样的情景之下,让人不免啼笑皆非。
他错愕地转过头,手无力地悬在半空,抓了个空。
与此同时,沈惊云推门进来。
“康世子,大婚之日闯东宫婚房,是想要谋逆吗?”
康裕之嘴唇翕动,已然双眼空洞无神,甚至无心听沈惊云给了他一个什么罪名。
惟有看见我靠在沈惊云肩头,被他轻言安抚时,康裕之空洞的眼睛才转了转,流露出复杂神色。
有懊悔、不解、还有愧疚。
沈惊云轻拍我的背,温声道:“我来了,没事了。”
他转过头冷冷看着康裕之,登时便有两个暗卫按着他的背将他压着跪下。
“敬安侯府世子,意图刺杀本太子。念在侯府有功,拖出来打五十杖,以示惩戒。”
我的洞房花烛之夜,康裕之便在东宫里哭喊哀嚎了一夜。
他本是金玉锦绣里娇生惯养的贵公子,五十杖下去,命没了半条,腿怕是也保不住了。
而屋内红烛摇晃,满是暖香。沈惊云缓缓褪下了我的嫁衣,我有些羞怯地红了脸,他却板着脸替我的手上起了药。
其实我的旧伤早就好了,只是伤得到底太重,我也无心去顾,留下了不少难看的疤痕。
我瑟缩了一下,不自然地拉下衣袖:“妾身手上的疤太难看了,恐会污了太子的眼睛。”
沈惊云不悦地拉住我的手,细细蘸取了药膏,亲手涂抹在伤处。药膏冰冰凉凉,涂上去很是舒服。
他正色道:“哪有女子不爱美的,我就知道你一定没心思去顾,特地请太医配好了药。往后本宫亲自为你上药,不出一月,定能疤痕全消。”
我默默红了眼睛,泪水不受控制地滴落,正正好落在了他手上。
我哽咽不成语,“殿下可知,妾身往后都不能再生育了?”
“殿下对妾身这样好,妾身问心有愧。”
我垂下头,准备好了接受沈惊云的勃然大怒。
谁知他却闷笑起来。
我不明所以地看过去,他眼神漂浮,“若是不让太医这样说,你怎么能铁了心地不嫁给康裕之呢?”
我睁大了眼睛:“竟然是你骗我!”
他将我揽入怀中,“知冬,你可知去岁春宴。你站在桃树下,桃之夭夭,众人都喜欢,伸手摘下,唯独你蹲下来捡起了落花。”
“那时我就想,这样的女子,才是我一直在等候的。”
我眼睛发酸,嗔怪着捶打他的胸膛:“原来是你图谋不轨!”
那一夜,满地落花,一室旖旎。
7.
大婚后,我和沈惊云举案齐眉。他当真是一位好夫君,也是一个好太子。
勤政爱民,也温柔体贴。
而康裕之受了五十杖之后,双腿都断了,被扔回侯府。侯爷清明一生,哪里受得了生了个这样蠢笨丢脸的儿子,气得动了家法,还必须人医治,他的腿便这么废了。
甚至不久就迎了潜英巷中的一个外室,那外室怀胎九月,生下来一个男孩。康裕之的世子之位,眼看着是要不保了。
就在这当口,敬安侯府向照宁公主提亲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康裕之这是要把沈照宁也拉下水。他双腿不保,怎么能看着沈照宁春风得意,明哲保身?
可康裕之眼下已成了废人,沈照宁哪里还会愿意嫁给他?
听说她在太后宫中大闹,太后疼爱她,自然是不愿意把她嫁进侯府。
可沈惊云一纸奏章上去,就将沈照宁的婚事轻飘飘地定了。
我蹙眉,“太后本就疼爱她,你何苦为了我这样和太后对着干?左右康裕之如今都废了,我也不在意那些往事了。”
沈惊云抱紧了我,声音委屈又坚定:“那年她推你入水,害你在宫中一身狼藉,又在宫门跪了一夜。桩桩件件,我都没忘呢。”
我怔然,只觉得心口熨贴无比。
原来被人爱着的感觉是这样的,我自己都忘了受过的委屈,他都记得。
不久,康裕之和沈照宁风光大婚。
昔日京城中人人津津乐道的一对金童玉女,真正走到一起时却是声名狼藉。
沈照宁对我做过的那些事连同康裕之强闯东宫之事都被沈惊云抖落了出去,光是豪门中的口水唾沫,都能淹死他们两个了。
沈惊云批累了奏章,躺在我的膝头笑得开心:“康裕之心中有怨,连拜堂都不去,随便指派了个家丁陪着照宁拜堂。”
“沈照宁最是骄傲之人,这回想必要被气死了。”
我替他按着头,柔柔笑道:“你啊,就是幼稚。”
他却不依,欺身吻住了我的唇:“我就是不能让任何人欺负了你。”
我和沈惊云过得多好,沈照宁和康裕之过得就有多不好。
成婚后,听闻驸马断了双腿后性情阴郁,对公主动辄打骂。
沈照宁在圣上面前闹了两次,皆被轻轻揭过。
皇后叹了口气:“照宁啊,这女子出嫁,就要以夫为尊。纵使你贵为公主,哪能处处任性妄为呢?况且京城中谁人不知,昔日康裕之有婚约在身时你便对他多有青眼。”
“怎么得偿所愿了,反倒有了怨言呢?”
沈照宁捂着被打青的眼睛险些咬碎了一口银牙,我则在大殿之上偷偷低下头笑。
沈照宁,你亲自求来的心上人,怎么能这么轻易地推开呢?
8.
婚后半年,我就有了身孕。
恰逢又一年的秋猎,沈惊云想着我曾在秋猎中受伤,又要安胎,本不想让我去。
“秋猎危险,若是你和孩子出了事,我又该如何自处呢?”
我笑着拉住他的手:“有你在,我怎么会出事?”
这半年中,在东宫太医的精心调养下,我的身子已好了大半。加上沈惊云为着我能防身,平日里也教些剑术给我。
就算是再遇到当年那样的事,我也早不是人人可欺的孟知冬了。
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沈惊云竟一语成谶。
秋猎当天,敬安侯府多日闭门不出的世子康裕之也来了。
沈照宁身为他的世子妃,在他身后推着轮椅。
明明是暑气未消的天气,她却早早换上了秋装,衣领拉到了脖子上。
旁边受过她轻蔑嘲讽的贵女们默默掩起了口鼻,低声说道:“这不是沈照宁吗?她素来最是骄矜,怎么如今一副萎靡的样子?”
“才成婚了半年不到,竟然瘦得一副皮包骨头的样子?”
“哎呀,姐姐不知道。都说这敬安侯世子呀,不仅断了腿,连那方面也是有心无力…可怜沈照宁年纪轻轻,就守了活寡了!”
沈照宁闻言恶狠狠地转过头,“住口!”
但她早不是曾经一呼百应的照宁公主了,贵女们笑着瞥了她一眼,又走到别处说去了。
轮椅上的康裕之倒是抬起了头,讽刺地看着她:“她们说的不是实话吗,你着什么急?”
沈照宁登时浑身瑟缩了一下,像是怕极了他,挤出了讨好的笑:“我是见不得她们说夫君的闲话。”
我心下大骇,若不是遭受过非人的折磨,沈照宁怎么可能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康裕之目光森然,笑得犹如鬼魅,“有娘子护着我,我真是高兴。”
可他的目光在看到我的那一刻,又蓦然变得柔软。
我别开了眼睛,转身走入了帐篷。
秋猎开始之后,我处处躲着康裕之。他现在是个废人,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要是想破釜沉舟做些什么事情,我还真不一定招架得住。
沈惊云也担心我,又派遣了几十个暗卫跟着我。
但千防万防,我还是在喝下了一个宫女送来的安神汤后失去了意识昏倒过去。
再睁开眼睛,竟然是在我曾经掉落的悬崖旁。
我双手被反绑在树上,根本动弹不得。
而康裕之坐在轮椅上,正痴迷地看着我。
我心头一惊,扬声道:“康裕之,谋害太子妃,你好大的本事!就算你不想活了,也要带着敬安侯府去死吗?”
我以为念着他的父亲,他多少会有些顾忌。
可他短促地笑了一声,不为所动道:“敬安侯府?你说我爹那个老不死的,他巴不得我早点死了,好名正言顺地让那个野种袭爵。还是说沈照宁?”
他意味不明地看着我,眼里的偏执让我心慌。
“你看看,沈照宁她不就在你旁边么?”
我僵硬地转过头去,才发现悬崖边的树上,正吊着一个人。
沈照宁浑身是血,嘴巴被破布堵住,被挂在树上不停晃动挣扎着。
康裕之摸着我的手,轻声细语道:“知冬,我想通了。我全然想通了,我们走到今天这一步,全都是这个女人害的。”
“如果不是她从中挑唆,我怎么会一次又一次地伤你?你又怎么会心灰意冷嫁给太子?”
我不住地挣扎,想要甩开他的手,他却愈加兴奋。
“只要沈照宁死了,只要她死了。我们就还能回到从前。你还是跟在我身后的知冬妹妹,你还是最爱我,对不对?”
看着鲜衣怒马的少年变成现在这样偏执阴郁的疯子,我心里的悲悯和唏嘘反而多过了恨。
我轻叹了口气,“康裕之,我们早已回不去了。我腹中有了沈惊云的孩子,我爱他,我愿意为了他去死。”
“而你,悬崖勒马,也许还能保得住一条性命。”
9.
康裕之在听到我怀孕的那一刻发了疯,他癫狂地摇头,“不会的,你是故意气我的是不是?”
“太医明明说,这次坠落悬崖,你已经不能有孕…”
我忍不住出声打断他:“你既然知道我坠下过悬崖,就应当知道我是为什么会掉下去的。”
他愣住,倏尔大笑。
“不错,你是怨我。你怨我在秋猎之时抛下你,害你被狼群撕咬。知冬,我今日就为你报仇。”
话音未落,他变自己转动着轮椅,在悬崖边停下。而后抽出一把长鞭,向着沈照宁狠狠抽去!
沈照宁浑身发抖,身上顿时多出来好几道血印。
她口中的破布被风吹掉,不住地哭喊:“放过我吧,康裕之,你放过我!”
康裕之仿若未闻,兴奋地回头问我:“知冬,你解气了吗?够了吗?”
我惶惶闭上了眼睛,不愿再看。
“看来是还不肯原谅我。”他转身又抽出一鞭。
一声凄厉至极的喊叫响彻我耳边,树枝断裂,沈照宁掉下了悬崖。
与此同时,暗卫赶到,一箭射向康裕之胸口。
他倒下时手还放在衣襟处,好像想要取出什么东西。
沈惊云匆匆跑来,惊魂未定地将我紧紧抱在怀里,滚烫的泪落在我的颈处。
“知冬,还好你没事。”
我失笑,替他挡住人群的目光,哄孩子般轻轻拍打他的背:“没事了,我没事的。”
安抚下他之后,我走到康裕之的尸体旁边。
沈惊云沉着脸拦住了我:“别脏了你的眼睛。”
我笑着推开他的手,“我只是好奇,他死前究竟想要取什么东西?”
沈惊云害怕是暗器,让暗卫上前扒开了他的衣服。
他紧紧攥着的手里,竟然是一块碎开的糕点。
因为被攥得太紧,看起来黏黏腻腻,恶心极了。
沈惊云不解道:“这是什么?”
我敛下目光:“没什么。”
那是一块杏花糕。
沈照宁掉下悬崖摔死了,尸骨都面目全非。
她死后,太后震怒,将康裕之的碎尸万段。
可是最后,他二人却被葬在了一起。
也不知来生,会不会是一对怨偶。
而我安稳生下了一个男孩之后,沈惊云即位,封我为皇后,我们的孩子为太子。
直到百年后我们合葬在皇陵,这一生都平淡美好,恩好如初。
甚至他垂垂老矣,闭上眼睛前,还拉着我的手流泪道:“知冬,我们来生还要再见。